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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及至旅客出站的出站,上車的上車;月臺上已相當清靜時,劉德銘方始從從容容地上了由南京去上海的火車,躲在廁所對面的洗手間。

  車到昆山,列車長來查票;劉德銘是早有準備的,「對不起!我的車票掉了。」他將一卷鈔票塞了過去,「我是蘇州趙站長的朋友;麻煩你補張票。」

  既有交情,又有賄賂,還有禮貌;自然順順利利地補到一張票。

  話雖如此,他仍舊不能不小心;未到上海北站,在真茹就下了火車。站前有好幾輛「野雞小包車」;劉德銘坐上一輛,直放上海,到了大西路「花旗總會」。

  * * *

  被誤稱為「花旗總會」的「鄉下總會」,是上海外僑所組織的一個俱樂部;外籍的金融鉅子、洋行大班、名醫、名律師以及各國領事館的外交官,工部局的要員,大都是這個俱樂部的會員,但以美國人為最多,因而被人稱作「花旗總會」。

  由於英、美兩國,與日本已成敵對之勢,這個俱樂部就不能不起戒心;深怕日本人或者七十六號滲透進來,所以對於雇用華籍的員工,採取了非常嚴格的甄別制度。即令如此,有一次還是被臨時雇用,來打掃花園的短工,偷走了一本會員名冊。

  因此,俱樂部的管理委員會決定此後不再雇用臨時工人。但「鄉下總會」的範圍甚大,一個星期打掃一次,沒有人幫忙怎麼行?

  「我有辦法。」美國總統輪船公司,上海分公司的經理說:「每次船到,華籍水手很多;讓他們來加班就是了。」

  總統號的輪船,班次很多;這趟到的是胡佛總統號;船上派來三十名水手,一律著制服,有人率領,整隊到了鄉下總會。正在鋤草擦玻璃窗時,劉德銘的汽車到了。

  車錢是在車上就付了的;等打開車門,劉德銘直沖進門,長長地透了口氣,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到這時才放得下來。

  「請問,」司閽攔住他問:「貴姓?」

  「我姓劉。」

  「劉先生,請你拿卡給我看一看。」

  「我不是會員。」劉德銘說:「美國總領事館的艾麗絲小姐,約我在這裡見面。」

  「喔,原來就是你這位劉先生。請跟我來。」

  司閽將他帶到辦公室,有個長得很英俊的青年來接待;一語不發,先通了電話,跟艾麗絲聯絡過了,方來跟劉德銘交談。

  「我叫李大衛。」他說:「艾麗絲小姐,要一個鐘頭才能來;她一來,劉先生就可以走了。」

  「走?」劉德銘大驚,「要我走到那裡去?」

  李大衛亦有困惑的神氣,「劉先生,不是說要離開上海嗎?」他問。

  「對不起,」劉德銘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是我誤會了!我只當要我離開這裡。」

  「不是!我的意思是:艾麗絲一到,劉先生就可以上船。」

  「喔,」劉德銘想不問,卻忍不住,「上那條船,怎麼去法?」

  「我也不十分清楚。一切都等艾麗絲來了再說。」就這時,李大衛聽得劉德銘腹中作聲,隨即問道:「劉先生是不是餓了?」

  「是!我從上海餓到蘇州,蘇州餓到上海。這會兒,有點頭昏眼花。」

  李大衛不知他何以說得這麼可憐?只老實答道:「此刻午餐已過,晚餐時間未到,我陪劉先生到酒吧去看看,或許有點心。」

  酒吧中只有下酒的杏仁與洋山芋片,都是無法充饑的東西;虧得酒保很熱心,到廚房裡跟大司務商量,弄來一大盤現成的沙拉,四隻烤玉米;又替他調了一杯雞尾酒。不上片刻工夫,已經酒幹盤空了。

  就這時候,門口倩影飄然,艾麗絲挾了一個黃色厚紙大封袋,盈盈含笑地走了過來。劉德銘起身只招呼了一聲,等她開口。

  「劉先生,你本事很大,我以為你不會來了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你今天一早,不是上了去南京的火車?」

  「咦!」劉德銘詫異,「我倒沒有想到,你們會在注意我的行動。」

  「我們不注意你的行動,怎麼幫得上你的忙?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劉德銘用手指敲敲額頭,「我太累了,腦筋沒有轉過來。」

  「劉先生!」艾麗絲問:「請你告訴我,你是怎麼來的?」

  「我上了火車——」

  劉德銘從上火車談起,一直談到真茹下車;講到蘇州車站躲入廁所那一段,艾麗絲大笑不止。

  「劉先生,讓我再說一句,我很佩服你;怪不得莊先生對你格外欣賞。」艾麗絲又問:「聽說,你幫過莊先生很大的一個忙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替他送一封信到重慶。」

  「一定是封很要緊的信?」

  是一種套話的口氣,劉德銘突生警惕;原來抗戰初期時,莊萊德是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的二等秘書;有一次要請個專差送一封信給在重慶的詹森大使,經人介紹了劉德銘,負此任務;莊萊德交代明白,這封信非面交詹森本人不可。劉德銘答應了。

  間關到達重慶,劉德銘到美國大使館求見詹森,說明有信面遞,詹森派參事代見索信,劉德銘不肯交出;定要面遞。結果,詹森親手從他手中接到了莊萊德的信。據說莊萊德是得到了極可靠的情報,重慶的美國大使館中,好些館員是中共的同路人;這封信如果不是面交詹森,就很可能透露到中共方面去。

  劉德銘心想,艾麗絲忽然會對此關心,似乎可疑;凡事小心為妙。

  「我想當然是封很要緊的信。」他答了這一句;急轉直下地說:「艾麗絲小姐幫我這麼大一個忙,我不知道怎麼報答?」

  「你們中國人總愛說報答,報仇。我們不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你們美國人是怎麼想呢?」

  「我們想到自己,像幫你的忙,是我職務上應該做的事:我不覺得你應該對我報答。」艾麗絲又說:「不過我希望你瞭解,如果我是在幫忙,我不是在幫你劉先生的忙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劉德銘想了一下說:「你是在幫一個美國朋友的忙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!」艾麗絲把信封袋遞了給他:「劉先生,你所要的東西,大概都在裡面了。你不妨打開來看一看,如果還缺少甚麼,可以告訴我。」

  劉德銘打開來一看,裡面有一本護照,已有英國領事館的簽證。可以去香港及新加坡,連黃皮書都有了,不能不使人驚奇。

  「艾麗絲小姐,」劉德銘歉然說道:「請原諒我問一句也許下該問的話;不過,我覺得知道得多一點比較好。」

  「是的,你問好了。」

  「這本護照是我們外交部發的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簽證、黃皮書都不假,不過,香港檢查比較寬,你如果要到別處去,在香港還要另辦手續。」

  「謝謝你!」劉德銘再檢點他物,有美金二百元、港幣一千元,便退了回去,「這不需要,多謝了。」

  「你的錢夠嗎?」艾麗絲說:「這是花旗銀行的旅行支票,比攜帶現金方便。我看你還是收下吧!你不收,摩根韜也不見得會見你的情。」

  摩根韜是美國的財政部長;她這樣說,即表示那兩筆款子已出了公帳。劉德銘擅於詞令,立即答說:「好!錢數雖不多,但出於美國政府的贈送,我覺得很榮耀。」

  「是友誼的象徵。」艾麗絲又問:「你還需要甚麼?」

  「還——,最好能給我一封給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的介紹信。」

  「這當然可以,不過時間上來不及了。」艾麗絲沉吟了一會說:「這樣,我會通知香港總領事館的勃克先生,他是一等秘書;你如果需要他協助,就去找他。」

  「是!希望我不必去找他。」

  「那末,劉先生動身吧。」

  「到那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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