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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【第三章 殊途同歸】

  前一天晚上,裝了一肚子的本幫館子的「糟缽頭」、「禿肺」;圍爐話別時,來了兩支海寧洋行的「紫雪糕」,五臟廟就此作怪,一夜起來了十幾遍,不但劉德銘本人萎頓不堪,連楊雪瑤亦因睡不安穩,精神大打折扣。

  「副司令,」他說:「你這樣拉肚子,路上怎麼辦?我看過兩天走吧?」

  「那怎麼行?好不容易從日本人那里弄來一個『頭等包房』;今天不走,以後再要就麻煩了。」

  「那末,先請個醫生來看看?」

  「怕時間來不及。」劉德銘說:「你跟白秘書先押了東西上車;我到醫生那裡去打一針,配幾包藥,隨後就來。」說完,急急又奔往洗手間。

  這時小純陽已經遛過鳥,提著他的兩籠畫眉回來了;聽楊雪瑤說知經過,隨即打電話給搬場公司,派車來運行李。電話中特別聲明,要來四個小工,因為有兩隻樟木箱中,裝了一萬「袁大頭」,重有四五百斤,非四個人抬不動。

  車到北站,先找副站長;再找站長山本。由於日本憲兵隊事先有公事;潘三省又派人跟山本打了招呼,所以特別優待,開了柵門,准卡車直接駛入月臺,將兩隻樟木箱,抬入唯一的一節頭等包房,其餘行李,照一般的規矩交運。

  安排已妥,小純陽與楊雪瑤在包房中休息等候;到得開車前二十分鐘,劉德銘趕到了。這天不太冷,而他頭戴「三塊瓦」的貂皮帽;身披水獺領的狐皮大氅,右手「司的克」,左手大片包,滿頭大汗地進了包房,一面卸大氅,一面問說:

  「洗手間的門開了沒有?」

  「門是開了;不過『黑帽子』關照,車不開,洗手間不能用。」

  「去他娘的!」劉德銘撈起薄絲棉袍的下襬,直奔洗手間。

  「老楊,」送行的小純陽問:「你還有甚麼事,要交給我辦的?」

  「現在沒有。」楊雪瑤說:「等我想起來,再寫信告訴你。」

  「寫信寄到秋園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我在秋園也是暫時的局面。老楊,你們過了江,看情形怎麼樣,千萬給我詳詳細細來封信。」小純陽說:「劉副司令待人真厚道,我還是想跟他。」

  「原就該一道走的嘛!」楊雪瑤說:「你的秘書長,我的副官長,左輔右弼,幫劉副司令好好打出一個天下來。」

  小純陽未及答言,聽得洗手間門響;劉德銘瀟瀟灑灑地走了出來,「『入門三步急;出送一身輕。』」他說:「子丹,車快要開了,你請回去吧。以後聯絡不便,我恐怕沒有工夫寫信;不過,你放心好了,事情辦妥當了,我自會通知你,請你來歸隊。」

  「好。」小純陽問:「倘或有人問起,說劉先生到那裡去了?我應該怎麼說?」

  「日本人關照過,我們過江去辦事,要保守秘密。有人問起,你就說要問潘先生。」

  交代到此,站上打鐘催送行的客人下車;等小純陽一踏上月臺,列車隨即蠕蠕而動,劉德銘卻又探首窗外,向小純陽招一招手。

  「到了南京,」他大聲說道:「晚上我打長途電話給你。」

  * * *

  出站未幾,劉德銘又要上洗手間了;從北站到昆山,瀉肚瀉了八次,楊雪瑤自不免關切,「副師長,」他說:「這樣子拉下去,你人很吃虧!」

  「拉光了就沒事!」劉德銘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「也怪我嘴饞;從醫生那裡出來,看見有個烘山芋的攤子,香得很,我買了一個在汽車裡吃。現在在肚子裡作怪了。」

  「藥呢?」楊雪瑤說:「我看不如服一包。」

  「也好,在皮包裡面;勞駕!」

  他是故意讓楊雪瑤替他取藥;皮包鑰匙就掛在把手上,一打開來,楊雪瑤的眼睛發直,成捆的美鈔好幾捆;未開封的中國銀行鈔票十來迭,將皮包塞得滿滿地,不知藥在何處?

  「在夾層裡面。」劉德銘說。

  在夾層中取了一包藥;楊雪瑤從自攜的熱水其中倒了開水,一起送到劉德銘手上,看他手掌紅潤,不像瀉肚的人,皮膚常少血色。

  「我要睡一下。」劉德銘說:「你別走開。」

  「是。我不會。」

  於是劉德銘閉目養神,但沒有多少時候,突然一骨碌起身,直奔洗手間;這一次在裡面逗留的時間不長,出來說道:

  「差不多了!肚子裡快要拉光了。不過,餓得很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副師長,你就熬一熬吧。」

  「也只好熬一熬。」劉德銘問道:「雪瑤,你去過南京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到了南京,我帶你去逛夫子廟;那裡各式各樣的小吃,比上海城隍廟多得多。」

  楊雪瑤對小吃不感興趣:「副師長,」他問:「夫子廟的女校書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怎麼?」劉德銘笑道:「你想去玩玩?」

  「我是打聽打聽。」

  「你也不必打聽;到了南京跟著我走好了!包你落胃。」

  接下來,劉德銘便談夫子廟「群芳會唱」捧女校書的規矩,如何點戲、如何「叫條子」、如何登堂入室。這一談,不知不覺到了蘇州。

  車在蘇州車站有十幾分鐘的停留;因為要等西來的列車

  「交車。」劉德銘穿上絲棉袍,口中說道:「我下去走走。」

  楊雪瑤跟著他下車,在月臺上散步;來回走了一趟,劉德銘突然問道:「有草紙沒有?」

  「怎麼又要拉了?」

  「肚子又痛了。」他手捂著腹部說:「快!」

  楊雪瑤跑步上車,等取了草紙來,劉德銘已有豈不及待的模樣,接過草紙便走;楊雪瑤不自覺地也跟了過去。

  突然之間,劉德銘像是忽然想起了甚麼,很快地站住腳,回身一看,面有慍色地向列車呶一呶嘴;意思是:包房中沒有人,失竊了怎麼辦?

  楊雪瑤也省悟了,隨即回身上車。劉德銘進了廁所,撒了泡尿,系好褲腰帶,籠著手跟打掃的工人閒談。

  「你們這裡的站長,叫甚麼名字。」

  「不曉得;只曉得他姓趙。」

  「怎麼?」劉德銘詫異,「站長是中國人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中國人做站長倒不多;這趙站長一定很能幹?」

  「他做站長,不是因為他能幹;是他妹子裙帶上來的。妹子軋個姘頭是東洋人;蠻有勢力的。」

  接著,那工人便說趙站長妹妹的豔史;劉德銘一隻耳朵聽他的,另一隻耳朵在聽鐵路上的動靜。不久西面來的列車進站;在嘈雜的人聲中,一聲汽笛,接著便聽出上海來的列車開動了。

  「再會,再會!」劉德銘向那名工人打過招呼。溜出廁所;第一件事是仔細觀察,有沒有楊雪瑤的影子。

  沒有!劉德銘料中了。財帛動人心。一皮包鈔票,兩箱子現大洋,還有一箱子新做的棉夾衣服,外加一件皮大氅,楊雪瑤豈有不動心之理?劉德銘料定他到了南京,就會帶了東西,遠走高飛;連潘三省都不會再理睬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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