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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小吳冷冷望了他一眼,丟下筆起身便走;何森山站在門口,一見他便問:「乩筆怎麼說?」

  「那位就是劉先生?」小吳不答他的話,只指著劉德銘問。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劉先生,」小誤說道:「關公說你是『漢家之後』,請進去吧,別辜負了關公的期勉。」劉德銘一楞,看這小吳,年紀不過二十三四,何以如此老氣橫秋,初見面的生客,竟開了教訓,豈非怪事?

  因為有些生氣,就不理他;何森山上來扯了他一把,低聲說道:「我陪你進去。關公很威嚴;你如果有話問,措詞要檢點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進了乩壇行了禮,抬頭一看,有個乩手是熟人——南京夫子廟擺測字攤的「小純陽」;不知道他怎麼會在這裡當乩手?不過此時當然不便招呼;而且看「小純陽」面無表情,渾如陌路,也警覺到不宜招呼。

  這時李明揚開口了,「劉先生,」他說:「剛才關聖帝君又吩咐下來,准劉先生問三個問題,問完了,請劉先生在外面休息。」

  「是了。」劉德銘想了一下,莊容垂手,朝上問道:「弟子想出去活動活動,不知那個方向相宜?」

  乩筆飛動;獐頭鼠目的錄事看著寫道:「宜南宜北宜東西;執定初衷總不迷。」

  劉德銘想了想又說:「弟子是從內地到上海來的;帝君的意思似乎是,弟子還是留在上海為妙?」

  這一次判的是兩句唐詩:「『忽聞海上有仙山;山在虛無縹緲間。』」

  「那就是說,上海亦好比海市蜃樓,是靠不住的?」

  「然也!」

  「那末,那裡比較靠得住呢?」

  乩筆不動,亦就是不答;劉德銘這才想起自己問了三句話,便算作三個問題。關壯穆令出如山;自己知趣吧。

  等他一退了出去,李明揚立即跪在蒲團上祝告:「帝君跟諸葛丞相談了當前大勢,成敗之數,一定洞若觀火;能不能明示弟子?」

  「成敗之數,早已前知;無奈天機不可洩漏,無從為汝等告也。」

  「那末,弟子今後立身處世,應該如何趨吉避凶,請帝君指點迷津。」

  「也罷!且賦詩相示。」乩筆忽停,久久不動,似乎關壯穆正在構思;及至一動,運筆如飛,那個獐頭鼠目的漢子,筆下倒也不弱,居然能跟得上,須臾錄罷,親自捧了去給李明揚看。

  「是兩首七絕。」

  李明揚接到手裡,看寫的是:

  白日西馳瞬複東,將軍草上枉英雄。漢家左袒千秋業,大地橫飛草上風。

  折盡南枝向北枝,一江春水再來時。難封李廣揚名處,馬耳東風說與知。

  一面看,一面默念;念到「難封李廣揚名處」,由於有「李明揚」三個字的聲音在內;他的別號又叫「師廣」,自然而然想到,這是說到自己身上來了。

  「這最後兩句,怎麼講?」

  獐頭鼠目的漢子,將那兩句詩吟哦了數遍,開口答道:「好像是說,李廣不侯,總有個緣故;要請教一個人才知道。」

  「這個人是甚麼人呢?」

  「一時還不知道。要從『馬耳東風』四個字中去參詳。」

  「『馬耳東風』『馬耳東風』。」李明揚喃喃地念著;突然之間停住,面露微笑,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接受了李明揚的歡宴,又由何森山陪著去逛「暗門子」。有個私娼叫大金子,長得跟慧君很像;劉德銘一時動興,帶了回旅館,正當寬衣解帶時,有人來叩門;想不到的一個不速之客:小純陽。

  「原來是你!」劉德銘開大了門,「請進,請進!」

  身上只剩下猩紅肚兜的大金子,趕緊躲入帳子;小純陽便說:「我不進來了。」

  「怕甚麼!在南京我們一房間唱『對臺戲』都唱過;進來,進來!許久不見,好好談談。」

  「我也想跟你好好談談。」小純陽歪一歪嘴:「法不傳六耳。」

  原來是有不能為第三者聽見的話說。劉德銘想了一下說:「你先進來。」

  小純陽進門,劉德銘出門,到堂口找茶房,另外開了一個房間,作為與小純陽密談之處。

  「劉將軍,你是怎麼來的?」

  「這,」劉德銘答說:「你不必問了。」

  「你不告訴我,我也知道。」小純陽問:「你跟何森山的事談好了沒有?」

  既然他知道,劉德銘亦就不必瞞他,「我等他做計畫。」他說:「事情大概可以成功。」

  「成功了以後怎麼樣呢?」

  劉德銘又需要考慮了。因為小純陽在南京雖是嫖賭相偕,銀錢不分的朋友;但在這個極其複雜的政治環境中,他在沒有瞭解小純陽何以在此的原故之前,自然不能隨便吐露真言。

  見此光景,小純陽換了個話題,「你看!」他問:「那個小吳怎麼樣?」

  「這個傢伙,好沒有道理!」劉德銘又好氣,又好笑地將小吳「教訓」他的話講了一遍。

  「我知道;他告訴我了。」小純陽說:「他人是不壞的。」

  「這話我也承認。至少比那個錄乩的『癟三』要高明。」

  小純陽深深點頭,臉上不是起先那樣一本正經,彷佛戒備甚嚴的神情了。

  「小純陽,」劉德銘問道:「我倒問你,你怎麼會開碼頭開到這裡?」

  「說來話長,在夫子廟闖了個禍,站不住腳了;有個朋友知道我會扶乩,就說李明揚很好這一套,介紹我到這裡。你看!」

  小純陽掏出一張名片,上面印的銜名是「國軍第四遊擊隊總指揮部上校秘書白子丹」。劉德銘便問:「這是誰?」

  「不才區區!」小純陽指著自己的鼻子說。

  「咦!我記得你本姓呂,所以才叫『小純陽』,怎麼改了姓了呢?」

  「既然是避禍開碼頭,自然要移名改姓。一時想不起改甚麼名字好;我那個朋友說:呂純陽三戲白牡丹;你改掉中間一個字,不是現成的名字?我想想也不錯,就改了叫白子丹。」

  劉德銘大笑;笑停了正色問道:「你到底要問我甚麼話,請你老實說。」

  「我不是有話要問你,是有話要告訴你。我想,你跟他們蹚渾水,總有個道理在內;老朋友了,我不能不關心。」

  「謝謝!」劉德銘答說:「你的話不錯,我蹚渾水,自有道理在內。我老實告訴你吧,我也是想開碼頭,總要有個脫身之計。你懂了吧?」

  「當然懂。」小純陽說:「不過,我勸你不必這麼做;做了,你是幫新四軍的忙!」

  劉德銘一驚,「怎麼會呢?」他將信將疑地問:「莫非何森山跟新四軍有勾結?」

  「何森山不在他們眼裡;他們要勾結的是十八子。」小純陽又說:「扶乩就是花樣,投其所好;讓他們迷住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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