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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好!」劉德銘毫不遲疑地點點頭。

  表面如此,心裡卻不無惴惴然,因為蘇北的情形,相當複雜。泰州是國軍第四遊擊隊總指揮李明揚的防區,此人字師廣,江蘇蕭縣人,是李烈鈞的部下,北伐後一度當過江蘇保安處長。他的這支遊擊隊歸魯蘇戰區副總司令兼代江蘇省主席韓德勤指揮,但李、韓不和;加以新四軍因為在江南存身不住,渡江而北,盤踞在泰州東南一帶。這樣一個錯綜複雜,你防我,我防他,彼此猜疑防範的地方,很容易引起誤會,而且呼援無門,不能不格外小心。

  因此,劉德銘跟何森山所遣的使者見面時,首先要商量的事,就是如何從鎮江過江?

  這個人叫朱英,年紀很輕,但說話很爽朗;劉德銘對他的印象不壞,他說:「劉先生,你放心好了,從泰州往南,泰興、靖江,都是李總指揮的防區,是自己人。」

  原來何森山跟李明揚有密切關係。劉德銘又問:「李總指揮的防區跟新四軍相連,想來有關係吧?」

  朱英笑笑,「劉先生,」他意味深長地說:「你到了那裡就知道了。」

  劉德銘會意了,李明揚跟新四軍已有聯絡;不免暗暗為韓德勤擔心。

  何森山跟李明揚是小同鄉,也是徐州以南的蕭縣人。四十歲不到,顯得很誠樸的樣子;但說話時,眼珠閃爍不定,而且無緣無故會朝後看,這在相法上名為「狼顧」。劉德銘心裡有數,自我告誡:「逢人只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」

  據他說,徐州會戰以後,有好些部隊來不及西撤,又不甘於投偽,在江蘇、安徽、河南三省交界之處打遊擊,目前有支持不住之勢;他很想把這些人帶回蘇北來。

  跟「皇軍」配合作戰的「皇協軍」,怎說要帶回蘇北?劉德銘驚訝在心;不動聲色地問:「這批人有多少?」

  「四千有餘,五千不到。」

  「槍呢?」

  「槍也有那麼多。不過很雜,有漢陽造的,有瀋陽造的;還有『三八式』,是鬼子那里弄來的。」何森山又說:「還有三十多挺機關鎗。」

  劉德銘點點頭;沉吟了一下問:「何先生,請你談談你的計畫。潘先生跟我說,他主要的是幫何先生創一番事業;經濟方面,只要力所能及,一定幫忙。」

  「我跟老潘是十年的老朋友,介紹過他好幾筆買賣;他想幫我,我也想幫他。」

  何森山將劉德銘交過去的潘三省的信又看了看,其中有「德銘兄與弟交非泛泛,可托腹心」的話,便決定公開計畫。

  「我是這麼在想,要把這批人帶到蘇北,先要讓他們能公開露面;可是又不能讓他們受『維新政府』的管轄,所以最好是跟日本人疏通,編為『皇協軍』。現在汪政權要成立了,他只管得蘇浙皖三省;日本人為了幫他打基礎,當然希望能把這三省全部拿到。依我的判斷,他們會在短期內會攻蘇北;這支『皇協軍』當然要配合行動。到了那時候,『陣前起義』,很容易地就可以把這批人拉過來了。」

  劉德銘聽得很仔細,每一個字都不放過;一聽「陣前起義」四字,心想,「共產黨喜歡說這句話;莫非這就是何森山的狐狸尾巴?」

  於是他故意問一句:「拉到那裡?」

  「自然是李總指揮這裡。」

  「那末,何先生,我很冒昧地請問:這個計畫,李總指揮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當然知道。李總指揮對我說,如果潘三爺肯幫這個忙,就是大功一件;他會密報軍事委員會備案,將來洗刷他的身份,就是很有用的一個證據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。」劉德銘附和著說:「你們是老朋友,交情厚了,所以才這樣衛護他。」

  「船幫水,水幫船;促成這樁彼此有利的好事,還要請老兄多多費心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說實話,我也很想追隨何先生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。」何森山起身伸出手來,與劉德銘緊緊相握,大聲說道:「我們合作,我們合作。」

  剛說完,倒又「狼顧」了;這次倒不是下意識的動作,確是發覺他背後有人。

  下人送來一封信,兩份請帖;何森山先看請帖,隨即遞了一份給劉德銘說:「你看,李總指揮已經知道閣下到了泰州,專誠設宴為你接風。」

  「李總指揮太多禮了。」劉德銘躊躇著說:「初次謁見,似乎不好空手上門。」

  「無所謂的。」何森山又說:「送點小禮物,意思意思好了。」

  那裡有小禮物?劉德銘想了一下,決定將一個新買的打火機,還有一瓶自用而未開封的補藥「幾怪帕勒托」,送給李明揚,聊當贄見。

  在八字橋一座前清鹽官留下來的大宅,劉德銘見到了李明揚,五十來歲,留一把鬍子,穿一件芝麻布的夾袍;看上去像小城中的塾師,不似能指揮上萬部隊的軍人。

  經過何森山的介紹,彼此客套一番;劉德銘將隨帶的小禮物,雙手捧上;何森山便代為致意,李明揚打開布包,立即喜動顏色。

  「我也吃『幾怪帕勒托』,正好吃完了,到上海去買,還沒有到,有劉先生這一瓶,就毫不擔心了!多謝,真正多謝。」

  「總指揮太客氣了。」

  話是如此,劉德銘看得出來,李明揚不是假客氣,他心裡在想,將一瓶補藥,看得如此鄭重;那裡還會替國家賣命打遊擊?

  「總指揮,」何森山說:「劉先生是潘三爺的全權代表,我們不但談得很好,而且劉先生還要跟我們合作。」

  「好極了!歡迎,歡迎。」

  李明揚不善詞令,有這麼一個合作的好題目,盡有許多話好談;誰知劉德銘等他來發問,他卻默然以對。賓主正都感到尷尬時,聽差來報:「快要請乩仙了。」

  於是,李明揚站起身來說:「少陪、少陪。我等請過乩仙就回來。」

  劉德銘一時好奇,隨即問道:「總指揮請的乩仙,不知是那一位尊神?」

  「關聖帝君。」

  「劉關張一家。」劉德銘說:「能不能容我參謁?」

  「這,」李明揚陪笑說道:「請劉先生坐一坐,我先請示乩仙看。」

  「是,是!當然要請關公的示。」

  於是李明揚洗手入淨室,焚符請神;不久,形似丁字木架的乩筆,在沙盤中緩緩移動;錄事抄下來看,寫的是:「吳宮花草埋幽徑,魏國山河半夕陽。只我蜀中,又見王啟發皇,當浮一大白。」

  「快!」李明揚說:「拿酒。」

  於是乩壇執事,倒了一大杯酒上供;乩筆又判了:「午過襄陽,訪丞相于隆中,縱談列國大勢,頗多新解;諸弟子若有所感,吾為汝等破之。」

  「弟子請示,」李明揚跪在蒲團上問道:「有個從上海來的客,姓劉,想來參謁,不知道有沒有妨礙,請帝君示下。」

  「漢家之後,何妨之有?」

  這是准劉德銘進壇。於是有個獐頭鼠目的中年人,走到錄事身旁說道:「小吳,我來。你去帶劉先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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