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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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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牌九的莊家也是賭客。如果誰願做莊,只要照規矩買足籌碼,賭場派出「矗角」,代為開配,只抽極少的「水子」。秋園的規矩,最少一千元一莊;劉德銘有此一筆意外之財,決定將利求利,如果能大贏一場,有了「贍養費」,自己就可以打主意開溜了。 不過,以他身上的這一點賭本,要做莊家究嫌自不量力,所以劉德銘還是先賭下風,握了一千元籌碼在手裡,冷眼旁觀,靜靜等待,終於看准了「下活」,押了六百元;開出來贏了;連本帶利打「夾註」,又贏。只兩方牌,一千元變成兩千八;等了一會,看看又出活門,收起本錢打一千八百,居然又贏了一注。劉德銘一不做,二不休,將四千六百元,都押在上門。 看他賭得這麼潑,莊家不由得心裡發慌;骰子打了個五在首,抓起頭一副牌、「碰」地一下就翻了出來,一張二四、一張麼四,顏色是紅多黑少,點子卻只得一個「無名一」。 「這跟『鶚』差不多。」劉德銘抓牌在手裡,慢條斯理地一面摸,一面說。 「翻牌!」莊家反唇相譏,「你拿個『丁八一』,照樣吃你的。」 「你看!」劉德銘翻出來一張地牌,「不用再看了吧?」 地牌配上九點,也贏莊家的「無名一」。劉德銘的一千元變成九千二百;算一算口袋中餘下的現款,一共只得九千八百,心想再贏二百元,湊成一萬,便好做莊家了。趁這天手風不錯,撈它個三五萬元,就可以不必在開納路十號做食客了。 於是,他押了五百元,吃掉;打一千又吃。思量歇手,卻又不甘;決定穩紮穩打,自信不難湊滿一萬元。哪知事與願違,總是功虧一簣。賭到後來沉不住氣了,既不「冷」,又不「等」,徒然得一「狠」字,不過輸得快些而已。 由下午賭到晚上十點鐘,輸得光光。肚子是早已餓了,只為不愛吃那種拿到賭臺上來的「總會三明治」,所以一直忍著;此時當然要好好享受一番。金碧多湯,焗龍蝦,而且指定要用法國紅酪,尾食是蘋果派。正當獨自據案大嚼時,有個侍者舉著一面高腳木牌,上面寫的是「劉德銘先生請接電話。」 「電話在那裡接?」他問。 「三號服務台。」 一聽是開納路十號打來的;催他即刻回去,說是「潘先生有急事。」 潘先生就是開納路十號的主人,名叫潘三省。此人是個「生意白相人」,戰前做過軍火掮客,因而跟日本的憲兵、浪人混得很熟。及至上海淪陷,京滬、滬杭兩條鐵路,日軍的軍運頻繁,客車通常每天只是對開一班,買一張火車票,隔天夜裡就得去排隊;見此光景,潘三省活動日本軍方,特許他經營內河輪船公司,載人運貨,生涯茂美,就此發了大財。 潘三省最好排場,從前不管家無隔宿之糧,一輛汽車一定要養著的,他的說法是:「坐了汽車去借錢;伸出手來一枚鑽戒,一隻名牌手錶,人家自然就放心大膽借給你了。」 他也很愛交友,三教九流,無所不交;這是他得以成功的一大原因。發了財,自然更喜結交朋友,也更講究排場;除了開納路十號以外,附近還有兩所房子,辟作賓館,也是不收費用的豪華俱樂部,飲饌精美,不在話下;煙榻賭局,自亦必有。最使人念念不忘的是,常有北裡名花,舞廳紅牌,以及熠熠明星,出入期間;邂逅之際,兩情歡洽,可以就地了卻相思債。每日裡那一幅新 《韓熙載夜宴圖》,起唐伯虎、仇十洲於地下,亦恐自愧難工。 劉德銘是他以前在南京夫子廟認識的朋友,氣味相投,一見如故;這個「劉小鬍子」,是有名的騷鬍子,秦淮歌女,無一不熟;潘三省到了南京,只要找他,必能盡興。由於交情很厚,所以當劉德銘由重慶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,為「七十六號」所捕時,潘三省自然義不容辭地要救他。 「七十六號」是門牌號碼,就在極斯非而路,原是陳調元的別業;也曾做過段祺瑞最後的一個公館,而現在是歹土中的歹土——一個與軍統、中統對立而無惡不作的特務機關。 「七十六號」的頭子本來是李士群,他是共產黨,在俄國受過「克格勃」訓練;曾被捕過七次,終於投效了中統。抗戰發生不久,從漢口開小差到了香港,再轉上海,搭上了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岩京的關係,在滬西憶定盤路諸家濱十號,成立了一個特務機關,專為日本人工作。遷到極斯非而路七十六號,還是汪精衛從河內到上海不久以前的事。 平時,又來了一個從中統開小差的湖南人丁默更;他在中統當過第二處處長,地位比李士群高,因而做了「七十六號」的頭子,李士群降為他的副手。丁默更是色中餓鬼,加以得了肺病,更易亢奮;這樣,就必然地會成為潘三省的密友。潘三省更保劉德銘,這個交情不能不賣;但因劉德銘的被捕,在滬西日本憲兵隊有案,所以保雖准保,卻責成潘三省看管,日本憲兵隊一聲要人,隨傳隨到。潘三省答應了,將劉德銘養在開納路;事先是說明白了的,他會想法子讓劉德銘離開上海,不可不辭而別。劉德銘也賭了咒,絕不做害朋友的半吊子。 「德銘,機會來了!」潘三省說:「安徽有批散兵游勇,想把他們招撫過來當『皇協軍』,你有沒有興趣?」 驟聽此話,無從作答。劉德銘一直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離開上海;如今要他到安徽去辦招撫,過了長江,正好遠走高飛。但「皇協軍」——協助「皇軍」作戰的偽軍,牽涉到日本軍方;如果派人協助辦理,無形中受了監視,也是麻煩。 他心裡還在一個念頭、一個念頭地轉,潘三省卻又開口了。 「德銘,這是很好的一條路。辦招撫這件事,在我幫了兩位朋友的忙;對日本人也有個交代,一舉三得,很可以做。你願意不願意,現在就要說一句。」 「總要等我先把事情弄清楚。老潘,」劉德銘問:「你說幫兩個朋友的忙,怎麼幫法?」 「日本人一直要我想法子幫他們搞『皇協軍』,現在總算有個朋友有路子;這個朋友當然也想創一番事業,我出錢幫他把那批人招過來,有了實力,自然就有花樣好耍了。至於你老兄,不是一直想走嗎?,現在用這個名義可以把你的案底銷掉;到了安徽,你走你的路,沒有人來管你。」 一聽這話,恰符劉德銘的期望,立即答說:「老潘,你這樣子替我設想,我不能不領你的情。我去。你那個朋友呢?介紹我先見見面,如何?」 「當然。我這個朋友叫何森山,人在泰州;你代表我去一趟,問問他的詳細計畫。」潘三省又說:「何森山有個人在這裡;我叫人替你去打一張通行證,到了鎮江,自會帶你到泰州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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