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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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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開納路。」這個叫「德銘」的人,姓劉,生得一張極白的圓臉,蓄著克拉克蓋博式的兩撇小鬍子,一雙滾圓的大眼,一臉精悍之氣,開出口來是南京口音,「要不要一起去坐坐?」 「那裡太亂了。」唐世昌一把拉住他說:「走,走!陪我去打個茶圍。」 跑馬廳的大鐘,指著三點;劉德銘躊躇著說:「這時候去打茶圍?」 「這時候才好,沒有人。」 劉德銘明白了,打茶圍是假,覓地談話是真。於是隨著他步行到三馬路會樂裡橫波老二家;這裡有一個亭子間,是常川留著供他會客用的。 「老二呢?」他問「本家」。 「到七十六號出堂差去哉。」 唐世昌笑了,「出堂差到昨天開『六全大會』的地方,」他用上海話對劉德銘說:「滑稽啵?」 劉德銘報以一笑,撇一撇嘴,意思是,也許本家聽得懂「六全大會」,示意他出言謹慎。 唐世昌便不作聲了;等本家敷衍過一陣,退了出去,方始問道:「我就是要問你汪精衛的『六全大會』,開會開出點啥名堂?你在開納路總聽到過吧?」 「也不光是開納路;我另外有情報來源。」劉德銘問道:「你想知道甚麼?」 「聽說成立了『中央黨部』?」 「不錯。」 「『主席』當然是汪精衛。」唐世昌問:「『秘書長』呢?」 「你想還有誰?當然是『拉馬秘書長』。」 這是指褚民誼。據說他有個與張之洞的愛將張彪同樣的雅號,叫做「丫姑爺」;由於這段葮莩之親,一直為汪精衛視作「自己人」。戰前汪精衛當行政院長,他是秘書長;開全國運動大會時,他親自為「美人魚」楊秀瓊拉馬車,因而又得了個「拉馬秘書長」的雅號。 「還有呢?」唐世昌說:「請你把全部名單告訴我。」 「先成立三部,組織梅思平;宣傳陶希聖;社會丁默更。另外成立財務,特務兩個委員會,周佛海一把抓。」 「周佛海不是CC?汪精衛倒會重用他?」 「顧孟余、陳公博不肯蹚渾水;周佛海的才具,自然是庸中佼佼。重用周佛海,還有一種作用。」劉德銘意味深長的說:「委員長重用周佛海;他也重用周佛海,神經過敏的人,把這兩點連在一起,就有半天好想。」 唐世昌點點頭說:「不管怎麼樣,總是對他們有利的。」 「一點不錯。」 「德銘,」唐世昌問道:「這兩天手氣怎麼樣?」 「前幾天在開納路攪了個『白虎』,你想手氣會不會好?」 唐世昌笑一笑,從口袋中掏出一迭美妙;二十元的票面,約莫有三四十張,很快地往劉德銘手中一塞。 「受之有愧。」劉德銘看著美鈔說:「難得碰到,你還有甚麼話要問我?」 唐世昌想了一下問道:「美國總領事館,有熟人沒有?」 「熟人是沒有。不過,」劉德銘一面考慮一面說:「有事情我可以辦得通。」 「這是啥道理?」 「重慶美國大使館,我有個好朋友,我回上海之前,他寫了一封信給我,如果有甚麼事,可以去找總領事館的艾麗絲小姐。」 「那末,你去找過她沒有呢?」 「還沒有到要找她的時候。」 「也許,」唐世昌問道:「德銘,如果我有事,你肯不肯為我去找她?」 「那還用說?」 有了七八百美金在身上,劉德銘就不回開納路十號了;一輛四萬號的祥生氣車,直放秋園,進鐵門下車,小郎拉開車門,看是劉德銘,笑嘻嘻叫一聲:「劉將軍」!接著便向司機揮一揮手,意思是到帳房去領車資。 原來從上海淪陷後,租界以外的行政權,落入敵偽手中;社會立即呈現了一片烏煙瘴氣,較之北洋軍閥時代更為腐敗的現象。有名的靜安寺路以西,「越界築路」的地區,除了愚園路因為一向是高級住宅區,較能保持本來面目以外,有條極斯非而路,被稱為「歹土」;煙、賭、嫖無一不備;秋園就是個大賭場。 這些賭場招來賭客的方式,如上海人打話:「派頭奇大」;只要買了籌碼在下注,一切免費招待。如果是常客,一坐下來,便有整罐的「茄力克」送到面前;知名的特客,倘或要「香一筒」,亦有特設的房間,可以吞雲吐霧。至於餓了吃飯,中餐西餐,一隨客便,更不在話下。賭客唯一要盡的義務是,下注贏了,莫忘丟個小籌碼給「開配」,其名謂之「大煙錢」。賭場中當然有自備的小汽車送客,如果贏得太多,怕路上「出毛病」,還可以由賭場派「保鏢」護送回家。至於去時車資,當然需要自理;但特客則為例外。 劉德銘在秋園是特客,車資事小,面子事大:他是標準海派作風,隨手掏出一張美鈔,塞在小郎手裡,看都不看,昂然直入。 一進大廳,萬頭攢動,煙霧騰騰;一片嘈雜之中,特別顯得清晰的聲音是:「開啦」,「行啦」,嬌滴滴地曼聲高唱。這是發自最普遍的「大小檯子」;掌搖缸的都是特選的尤物,大都風信年華,曲線玲瓏,每一個都散發出盛開的玫瑰香味,即令有刺,還是想采它一朵。 劉德銘想采的這朵玫瑰,名叫慧君,正在當班。她生一張甜甜的鵝蛋臉,眼大而明亮;髮型與眾不同,左額角留出寸許闊的一綹,梳成個小小的劉海,顯得別致而俏皮。但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那一雙手臂,極白、極豐腴。她穿一件黑色花呢、用同色軟緞鑲邊的旗袍,袖子短得直到肩頭,所以這雙手臂伸出來,顯得格外長;手上的十個指甲,是每天化妝的重點,細心塗染了蔻丹,又亮又紅,令人目眩。 這時剛開過一寶,等開配完畢,慧君將黑漆鐘形的罩子,套在連玻璃罩的底座上,然後雙後捧起,搖了三下,輕輕放好,等待下注。 到這時她才有工夫來打量賭客,抬頭發現劉德銘,雙眼格外亮了,看一看表,有意無意地伸了一個指頭,暗示還有一小時便可換班了。 站在人背後的劉德銘,點點頭表示會意。他不喜賭大小,喜歡賭牌九,對「一翻兩瞪眼」的小牌九,興趣更高。本來賭場中只有大牌九,是用廣東規矩,所以又稱「廣東牌九」,牌是雲片妝式的烏木牌,只推一方;下家可以隨意配牌,而莊家有一定配法,懸圖以示,稱為「牌譜」。看起來是讓下家佔便宜,莊家自願吃虧,譬如天對加一張雜七、一張雜八,本應拆對配成天九、天罡,但以「有五不拆對」的原則,前道只能配成「無名五」。此外下家為了防莊家作弊,可以預先聲明,顛倒次序將第一條移到最後,或者拿第四條改為第一條,稱為「剝皮」;中間抽一條列在最前或最後,稱為「抽筋」。但縱然如此,莊家細水長流,總是贏多輸少。若是小牌九,莊家手風不順,又遇見豪客,可以輸掉整爿賭場;為了風險太大,所以雖設小牌九的賭台,賭場並不做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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