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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高是高宗武。」徐采丞說。

  「高宗武!」杜月笙又驚又喜。「這張條子是他的親筆?」

  「不是,不過也跟他親筆差不多;是黃溯初寫的。」

  「是老進步黨,寄廎小同鄉的那位黃溯初?」

  「正是。這張條子就是寄廎交過來的。」徐采丞將經過情形講完,接著又說:「黃溯初的意思,要請先生直接跟委員長報告,准高宗武戴罪立功。」

  「那末,立甚麼功呢?將來總有東西帶出來吧?」

  「那是一定有的。」

  杜月笙考慮了一會說:「好的!你在香港住幾天;我到重慶去一趟,你聽我的回音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晚上,杜月笙就悄然飛往重慶了。

  不過,就表面看,杜月笙對這件事非常起勁,其實,內心不能無疑。因為黃溯初一直跟政府不大合作,才會在抗戰發生後,仍舊隱居在日本;其次,高宗武是和平運動的發起人,忽而中途改弦易轍,亦是情理上不甚說得過去的事。

  由這兩點疑竇,自然而然會使得杜月笙想起《群英會》那出戲中的黃蓋,莫非詐降臥底?果然如此,自己不但誤國;讓人說一句:「杜某人做事也有靠不住的時候!」多年苦修的道行,無端打了一大截;也太划不來了。

  因此,從重慶領受了指示回來,杜月笙告訴徐采丞,必須托徐寄廎轉請黃溯初親自到香港來一趟,讓他瞭解詳情。他對黃溯初的生氣,所知不多,可是他相信只要跟黃溯初談過一次,就會知道這件事是真是假;值不值得去做。

  「這件事不管值不值得去做;高某人既然要反正,我們當然應該幫他逃出虎口。采丞,你回到上海,就要預備起來,讓高某人,還有他的家眷,說走就能走。」杜月笙又說:「你千萬要記住,只能我們預備好了等他;等他要走再來預備就來不及了。」

  徐采丞受命回到上海,不過十天工夫,黃溯初已悄然應邀而來。為了保密,他請黃溯初下榻在柯士甸道的私寓;同時告誡家人及親信,不可透露家有這樣一位特客。

  「杜先生,我先要聲明,這件事無論你肯不肯幫忙,務請保守秘密;而且急不得。」黃溯初又說:「急亦無用。日汪密約要簽了字才算數;否則只是一個草案,並不能證明汪精衛已經同意。」

  「對極!溯老,你請放心,」杜月笙說:「這件事,在我這方面,只有采丞一個人知道;不到高先生脫險,我不會透露半點消息到外面。」

  取得了這個口頭協議,黃溯初才開始細談經過;杜月笙發覺有些情形他不太懂,譬如日本的政情,國際間的關係,甚麼美國根據「九國公約」,向日本提出抗議;甚麼美英法三國共同對日聲明,否認所謂「東亞新秩序」之類,不但不太懂,也怕記不住。因而提出要求,由他的秘書胡敘五,製成談話筆錄;黃溯初同意了。

  由黃溯初口中證實了,汪精衛已決定「組府」,這次去日本就是談組府的條件;但也只是原則,日汪密約方在談判之中。影佐禎昭及汪精衛方面,對高宗武已經深為猜疑,所以他是否能參與密約的談判,尚不可知。但是,為了戴罪立功,他一定要將密約弄到手。

  「一定要組織偽政府,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。」杜月笙說:「汪精衛到青島跟王克敏、梁鴻志去開會,自然是『講斤頭』去的。」

  「是的。汪精衛到日本會談,首相片沼倒還客氣;陸相板垣就很難說話了。他也談到王克敏、梁鴻志;說他們組織『臨時』、『維新』兩個政府,也挨了許多罵;一旦全部取消,日本覺得過意不去。所以提出要求,拿王克敏的『臨時政府』改為政務委員會;『維新政府』改為經濟委員會,汪精衛答應了一半。」

  「怎麼叫答應了一半?」

  「汪精衛說,華北成立政務委員會,是有成例的,可以考慮。另外成立經濟委員會,沒有必要。」

  「這樣說,梁鴻志要落空了。」

  「個把院長總是有的。」

  「那末,」杜月笙又問:「板垣跟汪精衛還說些甚麼?」

  「汪精衛要用青天白日旗,板垣反對;說和平政府、抗日政府用同樣的旗子,在作戰目標上分不清,會發生意外。汪精衛堅持要用;不過他答應考慮,加上一點甚麼東西,作為區別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,汪精衛倒是念念不忘青天白日!可惜做出來的事,將來沒有臉去見中山先生。」杜月笙又問:「汪精衛要『唱戲』,總要有『班底』,光是那幾個人也不夠;總還要招兵買馬吧?」

  「是啊!有個藝文研究會;原是周佛海、陶希聖在漢口組織的,如今在上海掛出招牌;如果願意捧場,經過熟人介紹,只要填一張表,就可以坐領乾薪。」

  「喔,」杜月笙很注意地問:「這個會在甚麼地方?」

  「威海衛路『中社』對面的太陽公寓。」

  「是那些人在負責?」

  「聽說負責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金雄白;一個是羅君強。」

  「怎麼?」杜月笙微吃一驚,「金雄白也落水了?」

  「他是讓周佛海拖下去的。」

  「可惜,可惜!我倒要叫世昌問問他。」

  原來金雄白是跑政治新聞的名記者,當朝大老,社會聞人,幾乎無一不識,早在民國十八年,他就是蔣委員長創辦的《京報》的採訪主任,所以當中山先生奉安大典之後,蔣委員長親赴北平處理北方政局時,他是隨節採訪的兩記者之一。在專車中初識周佛海,還是蔣委員長親自所介紹。至於杜月笙口中的「世昌」,姓唐,是恒社弟子之一。杜月笙是介乎朱家與孟嘗之間的一位風雲人物,門下三教九流,無所不有;唐世昌出身 《申報》,現在是《申報》夜班的經理,新聞界要跟杜月笙打交道,或者杜月笙要跟新聞界打交道,都由唐世昌經手。所謂「叫世昌問問他」,不言可知,是惋惜金雄白「落水」,想拉他一把。

  題外之話,不列入筆錄;筆錄中杜黃二人作成了幾點瞭解:一是日汪密約猶在談判之中,所以高宗武還不到「跳出來」的時候;不過杜月笙要有充分的準備,讓他能夠說走就走。二是黃溯初保證高宗武一定戴罪圖功;杜月笙保證盡全力為他向政府輸誠,必能不負他迷途知返的大智慧。

  「杜先生,」黃溯初特別叮囑,「宗武身在虎穴,而且是在憂讒畏譏的情況之中;倘若事機不密,必遭毒手。」

  杜月笙知道他是要求安全的保證,想了一下答說:「我絕對慎重,絕不會洩漏機密;不過,高宗武自己也要格外當心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」黃溯初說:「杜先生,如果是宗武自己不小心而出了問題,尊處並無責任可言。」

  這話很率直,也很厲害;如果是杜月笙手下不小心,以致高宗武遭了毒手,便應負責任。性命出入之事,責任實在負不起;但杜月笙還是一諾無辭。

  「黃先生,你的話很爽快,我們一言為定,分頭進行。在上海,一切由采丞跟寄廎兄接頭;除非采丞預先關照,指定甚麼人從中傳話,否則,那怕是小犬,說的話也不能作數。」

  「謹聞教!」黃溯初肅然起敬地回答。

  * * *

  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!號外!號外!」望平街的報販,扯開「老槍喉嚨」,且奔且喊:「德國進攻波蘭,俄國出兵,希特勒閃電戰;快來看號外。」

  唐世昌隨手買了一張,一轉身遇見個熟人,急忙攔住,「德銘,正要找你!」他問:「你上那裡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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