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風塵三俠 | 上頁 下頁 | |
八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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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出塵領旨出宮,恨不得自己跨一匹快馬,飛馳回府;她急於要去看一看虯髯客留下來的那顆玉印。他的身份,皇帝已經知道了;鴻臚寺是接待四夷君長及朝貢使節的衙門,說叫鴻臚寺研議接待的禮節,不就表示虯髯客是一位番王嗎? 是甚麼地方的番王呢?她必須先弄個明白。打開那小小的錦囊,果然從一枚翠玉印上解答了她的謎,印文上刻著兩種字體,一種如符籙一般,茫然不識;一種卻是大篆,四個字:「扶余國主。」 扶餘?張出塵恍恍惚惚記起,李靖曾談過這個地方。理一理記憶,想起那扶余遠在東南海外數千里,不但不在四夷之列,而且與中土從無交往。對他們的國主如何接待?並無成例;那就怪不得皇帝要叫鴻臚寺研議賓禮了。 然而就這一會兒的功夫,她對那陌生得幾乎一無所知的扶余國,發生了異常親切的感覺。她知道,那是因為她的三哥在那裡做國主的緣故,他在那裡怎麼樣?是不是受子民的愛戴?他喜歡不喜歡他的子民?生活習慣如何?他是不是過得很好?還有,他立了後沒有?後宮有多少妃嬪?美不美?那「三嫂」是怎麼個樣子,就像「昆侖奴」那樣,膚黑如漆嗎? 這些都是極饒興味的疑問,越想越多,把她的思緒拉得極遠,遠得再也想不起眼前的一切。 「夫人、夫人!」一名侍兒,喜孜孜地來稟報:「三舅回來了!」 「甚麼?」她迷惘地問。 「三舅回來了!」 「啊!」這下聽清楚了,「快請到書齋。」 「已經在書齋了。」 於是張出塵匆匆忙忙出了臥室;一進書齋便看到虯髯客在院子裡負手閒步;他看到她,停住腳,神態安詳地說:「藥師已經班師,還有三、五天可到。」 「這一趟多虧你!」張出塵說了這一句,轉身吩咐侍兒:「你們在這裡!」 把侍兒們留在外面,兄妹倆關門來密談,虯髯客略略報告了定襄的情形;說李靖已預見及頡利可能會有陰謀,只是舉棋不定,進退兩難,「我就提醒了他一句,機不可失,兵貴神速。並沒有替他做多少事。」虯髯客又說,「這一仗打得很漂亮,那都得歸功於藥師自己指揮得好。」 「不,三哥!」張出塵低聲說道:「世民已經知道,你在藥師軍中,替他參贊一切。」 「那是藥師故意這樣報告的。」 這話在張出塵卻頗感意外,細想一想,她明白了,「你看到了我給藥師的信?」她問。 「自然看了。」虯髯客也放低了聲音:「我早就料到,世民若是知道我來了,一定會覺得處境為難。他知道我不肯向他俯首稱臣的,可是『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』,有我這樣一個化外之民在這裡,並且插手在他的大征伐之中,自然叫他不能安心。如果他知道了我現在的身份,還要覺得尷尬。這就是……」 「我知道,這就是你不叫我看你那顆印的緣故,怕世民知道了問起你的底細,讓我難以作答。可是,他知道了。三哥,」張出塵停了一下說:「我也知道了,今天上午我不能不看看你那顆印。」 「喔!」虯髯客失聲輕喊:「世民好厲害!畢竟瞞不住他。他怎麼說?」 「他說,要鴻臚寺研議,以最優遇的禮節接待你。」 「嗯。還有呢?」虯髯客沉著地問。 「他叫我務必設法勸你留下來。又說,你應該住在我這裡。」 虯髯客得意地笑了:「到底也還有他不知道的。」 「是的,他恐怕不知道你住的地方。要你住在我這裡,意思就是——」張出塵遲疑著不願再說了去。 「怎麼?一妹,你不可有一句話瞞我,關係重大!」 「僅是我的猜想,」她停了一下,毅然說出了口:「那一來,他就算把你交給我了。」 虯髯客勃然變色:「難道我從你這裡走了,他要問你要人?」 「那自然不至於。只是為了容易找到你而已。」張出塵忽然覺得內心軟弱得撐持不住,「三哥!」她用懇求的聲音說:「你就算為我跟藥師受委屈,留下來做個盛世閒人吧!讓藥師去勤勞國事,我陪你過幾年太平歲月,看遍名山大川,也到煙水江南去住些日子。收拾雄心,好好過幾年舒服日子。三哥,這平淡的境界,可也是難得的呀!」 那充滿情感的聲音,激出了虯髯客平生第一滴眼淚,多少次出生入死,未抵此一刻動魄驚心,他黯然地低下頭去,好久,以略帶沙啞的聲音答道:「『樹高千丈,葉落歸根,』我自然動過鄉思,作過買山歸隱的打算。無奈,我有丟不下的責任,我必得回扶餘去。現在,」他抬起頭來,話題一轉:「我才真正誤解世民,他不能不對我有所猜忌;他的地位,他的責任,不得不然。一身系天下安危,論到私人恩怨,自然不能像匹夫匹婦那樣處理得明快允當;就像我為了扶餘,顧不得你跟藥師一樣。一妹……」 話沒有完,讓張出塵搖手止住了。窗外人影匆遽,隨即聽得侍兒高聲稟報:「夫人,有客來拜。」 「誰?」 「有名刺在這裡。」 「進來!」 待兒推門入內,呈上名刺,張出塵看了看,默然遞給虯髯客。 「這姓徐的,何許人?」 「鴻臚寺少卿。」 虯髯客的臉色慢慢變了,是一種絕望的漠然,「想多住幾天也不可得了!」他說,那聲音空宕宕地,彷佛山谷中的回聲,不能信其為真實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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