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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「三哥!」張出塵倒相當沉著:「你別忙,等我先去看看再說。」

  「好。」虯髯客說:「我想不用我再囑咐;我不受冊封!」

  「自然。我不會隨便替你答應甚麼。」

  「對了。你去吧!」

  張出塵一出廳,大為意外;那徐少卿帶了上百的從人,幾十床錦袱遮蓋的禮物,自大門一直擺入院子,這是幹甚麼?

  「皇上頒贈扶余國主的,有禮單在此,請代國夫人轉交。」徐少卿奉上一張桃紅的箋帖。

  張出塵不肯接,只問:「皇上還有甚麼話?」

  「奉旨:請扶余國主進宮相見。」

  「我會轉告他。」

  「皇上面諭:如果扶余國主在府上,此刻就請進宮。」

  「這——」張出塵方寸大亂,不知如何作答。

  忽然,「一妹,讓我來!」那清澈厚重的五個字,響遍了五楹大廳,當張出塵和徐少卿回頭注視時,虯髯客已如山嶽般屹立在屏風前面。

  「這想必就是扶余國主?」徐少卿看一看張出塵,隨即又向虯髯客施禮,自陳銜名。

  虯髯客拱拱手算是還了禮,朗朗發言:「恕我不敘客套了。實話真說吧,我這趟來,到底是浩遊還鄉,還是萬里作客,自覺不甚分明,所以跟唐朝皇帝,」他停了一下,斬釘截鐵地說了四個字:「不便相見。」

  「皇上原說了的,國主是皇上的布衣故人……」

  「現在都不是布衣了!」虯髯客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。

  「那麼——」徐少卿踟躕著,彷佛有句話不便說出口來。

  「你是問我今後的行止?」

  「不,不!」徐少卿說:「鴻臚寺備有客館,理當為國主效勞。」

  「不必了。」

  「然則,」徐少卿又說:「請示下榻之處。」

  「非告訴你不可嗎?」虯髯客的聲音不好聽了。

  「這是我們的責任。」徐少卿很委婉地解釋:「國主遠來觀光,我們該盡保護的責任。」

  虯髯客沉著臉不響,心裡在打算翻臉鬧它一場;但視線一觸及張出塵,他立刻改變了想法,點點頭對徐少卿說:「我知道你們的責任。請稍待,我跟舍妹先說幾句話。」

  「請便、請便!」徐少卿鞠躬後退,候在廊下。

  虯髯客和張出塵對看了一眼,眼中都有著只有他們兄妹才能瞭解的抑鬱,默默地、緩慢地走在一起,到僻靜的角落停了下來。

  「一妹,你看出來了吧?世民在逼我走!」

  張出塵自然看出來了,虯髯客一到,徐少卿接踵而至;這樣嚴密監視著虯髯客的行蹤,真是如臨大敵。她替虯髯客不平,然而她不能表示甚麼,只好這樣說:「三哥,你在我這裡住幾天,他們該可以放心的。」

  「不!」虯髯客說:「對我猜忌不要緊,若是疑惑到你們夫婦身上,那麻煩可就大了。我還是走吧!」

  一聽那個「走」時,張出塵頓如魂飛魄散,楞在那裡,好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一妹!」內心激動的虯髯客,不得不強自鎮定,安慰她說:「反正總是要走的,遲走早走都一樣,不如就此刻硬一硬心腸,分手了吧!」

  「三哥!」淚眼婆娑的張出塵,聲音都是抖顫的,「難道你多留一天都不行?」

  「多留一天自然可以。不過,」虯髯客放低了聲音說:「世民今天晚上一定會到這裡來看我。我見不見他?不見,叫你為難;見,叫我為難——難道我用四夷君長的禮節朝見他嗎?一妹,這麼多年,我就是為了爭這一口傲氣,如果你一定要叫我受這委屈,我也認了。」

  「不要!」她忽然變得堅強了,恢復了她那颯爽明快的風儀,「我不要你受任何委屈——就像你不肯讓我受一點委屈一樣。三哥,你走吧!你只說,咱們甚麼時候再見?」

  「滄波萬里,『再見』兩字,可真難說。」

  「那麼,三哥!」張出塵強忍兩泡眼淚,顯示了她的絕望的豁達,「從今以後,你忘掉我,我忘掉你!」

  「是的!」虯髯客低下頭去又抬了起來,吃力地說:「我,我看得開的。」

  張出塵沒有答話,背過身去,不肯再回過來;她自己知道,只要再多看他一眼,她就會號咷痛哭。

  「徐兄!」她聽見虯髯客在說:「請上覆我的布衣故人,就說我走了,請他放心!」

  「這、這——」徐少卿似乎頗感意外地,「我叫人準備車馬送國主。」

  「不必。我說走,一定走;你不必親眼看我離了長安才敢去覆命。」

  「國主,你言重了!」徐少卿又說,「只還有件事要請國主吩咐,皇帝的禮物,替國主送到何處?」

  「送到東西兩市的善堂,讓長安無告的小民,普沾皇帝的雨露。」

  話一完,她聽得履聲複起,很快地遠了。自此一別;門外即天涯,此生不僅永無見期,而且滄波浩淼,消息難通,從此生死也不明了。

  「三哥!」她脫口喊出這一聲,飛也似地奔了出去,無論如何她要見這最後的一面,「三哥、三哥!」她一路喊著,追到了大門口。

  「一妹!」虯髯客站住腳,以極平靜的聲音問道:「你還有話說?」

  當著徐少卿,當著上百的僕從,她無法說一句心裡要說的話,只俯下身去,用纖纖雙手,挖一掬土;使的勁太猛,折斷了兩個指甲,痛澈心肺,然而她忍住了,終於挖起那一掬染有鮮血的泥土;眼淚撲簌簌地流著,也都掉在那掬土中。

  「三哥!」她哽咽著說:「你要想家,就看看這個吧!」說完,她把那一掬有血有淚的泥土,塞在虯髯客手裡,然後掉頭就走,進大門、走甬道、過正廳、越穿堂、繞曲檻,一直回到自己臥室,撲倒在枕上。

  窗外,漠漠春陰中次第響起寺院的暮鼓,一杵杵擊碎了堂堂白日,擊不碎擾攘塵世難明的恩怨……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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