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風塵三俠 | 上頁 下頁


 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。「道長!」他冷冷地說,「你在我身上打主意?」

  「李兄一表人才,今年二十幾?」

  「二十八。」他照實回答。

  「二十八正走眼運。」道士伸兩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,「就在今年、明年,李兄要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,一舉成名,出人頭地。」

  原來道士在看相!李靖心想,這人的一雙眼太活,行跡詭秘,說不定有甚麼花樣搞出來,不可不防,便笑道:「噢,但願如道長所說的那樣。不過,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,能做一番甚麼樣子的大事業?」

  那道士先不答話,閑閑地走了一轉,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,看清了林中別無他人,才走到李靖面前,壓低了嗓子說:「楊廣這個昏君快完蛋了!方今天下,群雄並起,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;我孫某相遍天下士,像你這樣的骨格,真還少見。李兄!」他停了一下,重重說出一句話,「你可得早走一條路噢!」

  前半段話,李靖倒是完全同意。但說到相法,可就顯得有些故弄玄虛了!難道這姓孫的道士,走遍天下,免費給人看相,就是要找個骨格好的人來成功立業?如果沒有這樣的人,楊廣這個昏君就可以不完蛋麼?

  這樣一想,李靖覺得不足與言,不可與言,所以故意裝作不解地問:「甚麼路?」

  「李兄,這你可不對了!」孫道士大為不悅,「我拿一片誠心待人,你怎麼跟我裝蒜?」

  李靖不承認,也不否認,歉意地笑一笑,把乾糧袋遞還給他:「多謝道長的好饃。再見吧!」

  「我孫某真的就這麼不值足下一顧?」孫道士的悻悻之色,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。

  李靖有些為難,遲疑半晌,總覺得還是保留些的好。「道長!」他微顯不安地說,「萍水相逢,我也不能多說甚麼。有機會咱們再談吧。」

  說完,李靖唱個喏,管自己解馬離去;剛出樹林,孫道士又追上他。

  「李兄!你這一去是到長安?」

  李靖考慮了一下,答道:「想到長安去看看。可也不一定。」

  「如果你到了長安,可千萬別忘了去找我。請到東市酒樓,一問孫道士,就有我的下落;我替你引見一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。」

  聽他說得這樣情意殷殷,李靖慨然答應:「好!如果我到長安,一定找你去。」

  孫道士滿意地笑了笑,一抖手把袋乾糧拋給李靖,接著在他馬後拍了一掌;那匹白馬載著李靖,放開四蹄,沿著官道奔了下去。

  一分了手,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。在馬上回憶這無意的邂逅,覺得孫道士這個人很有趣味,倒真值得交一交。又想到他所說的那位「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」,不知道是誰?他是長安以北的三原人,離開家鄉,漫遊江淮,也不過是近半年的事,難道就這短短的半年中,崛起了一位英雄,而且還是「蓋世英雄」,倒非會他一會不可。

  因此,李靖一到長安,徑向東市旅舍投宿,草草安頓了行囊,隨即來到旗亭,直上酒樓,要了酒菜,閑閑地向酒保問起:「有位孫道士,你知道嗎?」

  一聽這句,酒保立刻換了副神情,又驚又喜似的,彷佛遇見了久別的親人。「原來你老是孫道爺的朋友!」他使勁抹了抹桌子,又放低了聲音說:「孫道爺有事到華陰去了,一兩天就回來。你老有甚麼話,儘管吩咐我,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。」

  李靖深感掃興,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聽甚麼「蓋世英雄」,只好說:「沒有甚麼,我隨便問一問。」

  他是這樣近乎冷淡的態度,酒保卻殷勤得很,斟酒上菜,川流不息地來伺候。李靖此來長安,原有件大事要辦;來訪孫道士只是一時好奇,既然不遇,也就放開了,慢慢喝著酒,在心裡盤算自己該做的事。

  「『我夢江都好,征遼亦偶然!』」鄰桌的酒客朗然長吟;李靖抬頭去看,那酒客紅撲撲的臉,很有些醉意了,「你知道這是誰做的詩?」那人問他的同伴。

  「誰的?」

  「嘿!提起這兩句詩,來頭可大了!」

  「你倒是說嘛!」他的同伴似乎很討厭他的醉態,不耐煩地催促著。

  「是當今皇上,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,留別西京宮女的詩。原來征高麗也不過是偶然之事;他這一偶然不要緊,咱們幾十萬年輕小夥子可就……」

  「噓!」酒保趕了過來,以手掩口,示意他「莫談國事」,然後又指指窗外,眼有警戒之色。

 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瞭望,不遠處的旗杆上掛著兩顆人頭,旗杆上血跡斑斑,殷紅的是今天沾上的,紫黑的是昨天、前天的陳跡。

  旗杆下,一隊兵士押著輛囚車轆轆而過;鬚眉半白的囚犯,閉目待死;車上插著一條斬標:「斬莠言亂政犯官崔民象一名。」大家都知道,這「犯官」——奉信郎崔民象的「莠言」,只是七月初上表諫勸皇帝,不宜巡幸江都而已。

  無多的酒客,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內,都是黯然無語。忽然,嘩喇喇一陣大響,有些酒客驚得一跳,倉皇四顧,一隻綠眼睛的大黑貓正從桌上跳了下來,地下一大堆破碗。

  酒保一看,雙肩一聳,瞪大眼睛,盯著那貓;貓也弓起了身子,睜圓了的那對綠眼,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脅的驚恐。一眨眼,那貓箭樣地往橫刺裡一躥;李靖眼明手快,一把撈住,拎了起來。

 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貓?李靖卻撒手一拋,縱牠逃走;「算了!」他向酒保說,「我替那貓賠你的碗!」

  「那裡的話。」酒保換上笑臉,「你老受驚了!」

  李靖微笑不答。推開酒杯,吃了兩個饃,取一塊銀子放在桌上,起身下樓。

  「你老怎麼走了?」酒保慌忙趕了上來,「耽擱在那裡?等孫道爺回來。我好告訴他。」

  「不必了。」他點點頭,揚長而去。

  他有大事要辦。回到旅舍,換了衣服,袖子裡藏一個手卷;一直到相府求見丞相楊素。

  「丞相吩咐了,今天不見客。」門上的人回答。

  「你何妨試一試,也許願意見我也說不定。」

  「哼!」門上冷笑一聲,把眼轉向別處,懶得再看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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