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風塵三俠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喏,我有名帖在此,拜煩通報。」

  那人發現手中異樣,一看,李靖塞到手中的,不止一紙名帖,下面還有塊銀子;有了門包,那就好說話了,「也罷,等我去稟長史。你候著!」說完往裡走去。

 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,那人回了出來,滿面堆笑地說:「你老請坐!長史說:丞相今天本不見客,你老與眾不同;只是丞相剛起身不久,有幾件要緊公事得先看,怕有一會兒才見得著,請耐心坐一坐。」

  顯然的,相府長史已有告誡;李靖是個名士,不可怠慢。那人才會這樣前倨後恭。就不知楊素心目中如何想法?如果他也這樣看重自己,進言就有作用了。李靖在想。

  這一等,等了有一個時辰還不見動靜。李靖有些不耐煩了,心裡生氣,楊素如此慢客,非先說他兩句不可。但念頭剛轉到此,陡然想起孫道士的話,立刻心平氣和;為辦大事,這些都不該計較的。

  終於,衛士遞相傳言:「請李郎!」

  李靖從容不迫地穿過一重重廳堂,到了一處別院,衛士站住了腳,看著李靖的腰際。

  他知道到了楊素接見他的地方,解下佩劍,雙手捧給衛士;然後徐步登堂。

  已經到了刀兵四起、天下大亂的時候,留守西京的丞相,卻仍舊保持著在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華排場;李靖一瞥之間,只見兩行珠圍翠繞的歌伎、侍兒,環擁著癡肥如豬的楊素,他盤踞在胡床正中,一個侍兒打扇,一個侍兒捶腿,一個侍兒拭汗,一個侍兒撈住他的尺把長的白須,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在輕輕梳理。就在這樣的脂粉叢中,楊素安閒地在處理軍國大事。

  他身邊只有一個男人——相府的長史,執住文卷的一端;另一端在一個女郎手裡,斜背著身子,不知面貌妍媸,只見極好的身段,她正用雙手慢慢展開文卷,腰肢一轉,李靖發現她手中還捧著一支拂塵;拂塵,只有白、黃、棕、黑四色,而這支拂塵是極純正的朱色,鮮豔奪目,入眼令人精神一振。

  楊素執筆在手,略略審視文卷,隨手判押;一會兒功夫,幾十卷文書,處分得乾乾淨淨。在堂前守候,冷眼旁觀的李靖,暗暗佩服;他想起後漢許劭評論曹操的話:「治世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」;楊素彷佛相似。可惜,楊廣是個大混蛋,只能利用他奪宗弒父,篡竊大位,卻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長才。

  「客呢?」楊素擲筆抬眼,以重濁的聲音發問。

  於是,李靖不待傳請,閃身出現,先略作顧盼,然後雍容不迫地踏上幾步。「三原李靖,拜見丞相!」他作著揖說。

  楊素是見過李靖的。那還是許多年以前,在韓擒虎家裡——李靖是韓擒虎的外甥;因此,楊素以前輩的資格,只欠一欠身說:「請坐吧!藥師,恕我行動不便,不能還禮。」

  「不敢!」李靖告了坐,在侍兒移來的錦墩上坐下。

  「藥師,你我十年不見了吧?」

  「十二年。」

  「對了,是老皇駕崩的那年冬天。十二年不見,想不到你已名滿天下,真是後生可畏!」楊素又問,「你從三原來?」

  「不,從江淮而來。」

  「一路上有甚麼見聞?」

  「多得很。」李靖平靜地說,「有一項古今未有的壯觀,可以跟丞相說一說。」

  「噢!」楊素足跡不出西京、東都;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樣,喜愛聽些新奇的故事,所以興味盎然地注視著李靖。

  「新開的運河,幾百里都是船。」他閑閑地說。

  「甚麼船那?」

  「龍船。」

  楊素爽然若失,微感不快,但仍舊敷衍著問下去:「喔,你說的是皇帝行幸江都這回事兒。怎麼樣呢?」

  「那實在是壯觀!丞相,你想!」李靖伸手在空中畫出半個圓圈,「運河裡的大船,一眼望不到底。白天,兩面岸上十幾萬背纖的婦女,赤著腳,慢慢兒地把船拉著往前走;到了晚上,船停了,幾百里的水面,燈火通明,這簡直就是人間仙境。」李靖一氣說了下來,聲音越來越高,神情越來越激昂,但到這裡,突然一頓,然後湊近楊素,低聲問道,「可是,丞相,你知道老百姓怎麼過日子?」

  老奸巨滑的楊素,聲色不動,順著他的語氣問:「怎麼過?」

  「人吃人!」他大聲地說。

  「啊!」一陣嬌呼驚歎,那些歌伎、侍兒都睜大了眼,看著李靖。

  「老百姓沒有東西來填飽肚子,只好吃人,人吃人!自己的孩子不忍吃,易子而食!」

  「啊!」又一陣嬌呼驚歎。那些足跡不出相府、錦衣玉食的女孩子,從未想得過,世間竟有人吃人這回事!她們起先不能相信;轉念想一想卻又不能不信,因為他們瞭解丞相的權威,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假話。

  而楊素卻似真的不信,神色之間,無動於衷。「藥師!」他以告誡子弟的口吻說:「你的話太偏激了!」

  「丞相!」李靖劍眉上揚,抗聲相答:「身為宰輔,豈可不問民生疾苦?」

  「你知道的,藥師,我是西京留守。」楊素越發以老賣老了,「老夫耄矣!關中以外的事兒,我可力不從心囉!」

  李靖大為洩氣,他原想動以情,責以理,激起他的惻隱之心和責任感,才好密陳大計。誰知這似蠢而猾的胖豬,軟硬不吃,倒拿他沒有辦法了。

  就在他這躊躇欲退之時,突然發現一對眸子,似寶石、似星星、似寒潭秋水、似夏日荷珠,美得不可方物;而在風情萬種之中,卻又透出凜然正氣;同時,那一對眸子也會說話,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,那對眸子在告訴他:「說下去!該說的話,一定要說。怕甚麼?」

  於是,李靖突然振作,「丞相,我還有幾句話,要單獨跟丞相談。」他以極鄭重的語氣說。

  楊素遲鈍地點一點頭,轉臉向長史吩咐:「你們退下!」

  長史退到屏後,衛士還在廊下,而那些侍兒們仍在;李靖顧忌著還不敢開口。

  楊素知道他的心意,「這些女孩子,都是我貼身的。」他的一雙左右顧視的色眼,眯成一條縫,「不要緊,你說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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