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風塵三俠 | 上頁 下頁


  【一】

  七月的關洛道中,一片荒涼。在李靖看,有生氣的只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;馬蹄敲打著堅硬的黃土地面,單調的聲響,更增添了幾分淒涼寂寞的意味。舉目望去,大地如死;人,人都到那裡去了呢?

  「人!」李靖在心中感歎地自答:「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!」死于開運河、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,死於師出無名的征高麗,死於饑饉,死於瘟疫……

 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,整天水米未曾沾牙——年歲荒得連打尖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;天色不早,今夜的宿頭不知在那裡?一身衣服,被汗濕透了又幹、幹了又濕,已不知幾次?喉頭尖辣辣地,乾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。馬,不住地揚一揚頭,發出短促的嘶叫;李靖知道牠在向他抗議;牠亦早該有牠的一份清水食料了!

  「可憐,」他拍拍馬的脖子,歎口氣說:「唉,你也是生不逢辰!」

  忽然,隱隱傳來一陣鑼聲,李靖抬頭看去,發現遠處有一片房屋,頓覺精神一振。「快走吧!」他對馬說,「有了人家,總可以弄點吃的、喝的!」

  於是他微叩馬腹,放轡頭跑了下去。一進鎮甸,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,他下馬喊道:「店家、店家。」

  「客人幹啥?」跑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夥計,有氣無力地問。

  這會幹啥?「住店。」他說,「先把馬鞍卸下來,好好給牠上料……」

  「對不起,你老!」夥計打斷他的話說,「我們這兒沒有甚麼吃的,你再趕一陣吧,十五裡外,有個大鎮,那兒好得多。」

  李靖大為失望。「那麼,」他問,「井水總有吧?」

  「嗯,嗯,」夥計遲疑了一會,慨然答應,「好吧!你請等一等。」

  過了好半天,夥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,一隻破碗;李靖先舀了一碗,擺在那裡等它沉澱,又解下皮袋灌滿,然後飲了馬。等那碗水稍稍澄清,他一口氣喝了下去,味如甘露,美極了。

  「多謝,多謝!」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夥計,牽著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。

  不遠,一處廣場,一群人圍著兩個胥吏;一胖一瘦,卻都是滿臉凶相。另外有一名地保,抱著面鑼,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。

 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甚麼花樣,路上也好注意。於是,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系好了馬,站在人群後面細聽。

  「大家聽清楚了沒有?」瘦的那個胥吏,嗓門很大,「我再說一遍,皇帝行幸江都,龍舟要人拉纖,每家出婦女一名,老的不要,醜的不要;要十六歲以上、二十五歲以下,平頭整臉的。限三天以內,到縣城報到。這是皇命差遣,誰要耽誤了,可當心自己的腦袋!」

 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,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,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。

  「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?」忽然有人大聲發問。

  「你沒有長耳朵?剛才說過了,出錢也行。」

  「錢也沒有呢?」

  「哼!你命總有吧!」

  「對了!」發問的人,立即接口,大聲答說,「命我有。就剩下一條命了!」說完,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。

  那胖子胥吏,立刻一抖手中鐵鍊,瞪著眼罵道:「他媽的!你這是幹甚麼?」

  「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?」理直而氣不壯,已大有怯意了!

  「你還強嘴。」胖子粗暴地叱斥,然後拿眼去看他的同伴。

 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。「這傢伙不要命,還不好辦嗎?」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,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。

  那兩人是狼狽為奸慣了的,胖子獰笑著一甩鐵鍊,往那人當頭就砸;瘦的更壞,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後,等他驚呼著踉蹌後退時,正好絆倒在地上。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,一鏈子下砸,立刻打暈了過去。

 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。有那年長的,陪笑討情,讓胖子一掌推個跟鬥。

  血脈僨張的李靖,再也忍不住了,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;悄然拔劍,剛劍起數寸,發覺有一隻手按在他手上。

  李靖轉臉去看,有個中年道士以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:「匹夫之勇,不可!」

 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,惹出麻煩來,耽誤行程。小不忍則亂大謀,他按劍歸鞘,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。

 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,退身出來,解馬趕路。這些慘劇,十二年來,他看得太多,太多;最叫他忘不了的是,大業七年,為征高麗,在山東東萊海口,建造三百艘戰船,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、民夫,晝夜站在水中,自腰以下,潰爛生蛆,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!

  「匹夫之勇,不可!」他默念著那道士的話,再一次激勵自己;匹夫之勇,婦人之仁,都無用處——動心忍性,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,才是正辦。

  忽然,一陣清脆的轡鈴從身後響起,回頭望去,一匹棗紅小川馬,馱著那中年道士,正得得地趕了下來。

  「前面那位仁兄,請等一等!」道士在馬上大喊。

  李靖不知他是甚麼路道。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惡意,於是,勒住了馬等他行近,問道:「道長有話跟我說?」

  「四海之內,皆是弟兄。」道士指著前面一片樹林說,「咱們到那兒,下馬敘敘。」

  李靖點點頭,一領韁繩,往樹林裡跑去。等他下馬,道士也到了;解下馬後一個朱紅酒葫蘆,拔開蓋子,自己先喝了一大口,跟手遞給李靖。

  這表示酒中無毒,李靖嘗了下,是上好的河東汾酒,只是這麼熱的天,而且又饑又渴;喝這烈酒,不甚相宜,所以淺嘗即止,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;眼光卻落在系在棗紅馬後的乾糧袋上。

  道士很機伶,立刻又取下乾糧袋,遞了過去,同時問道:「貴姓?」

  「李!」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饃,雙手一搓,弄成碎塊;先喂了馬,然後自己取了塊往嘴裡咬。

 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,眯著眼,不斷地打量李靖,彷佛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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