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風塵三俠 | 上頁 下頁


  自夢中被喚醒後的兵部尚書柳述,聽得元岩的密語以後,真是又驚又喜。他是駙馬,皇帝最寵愛的女婿;在郎舅之間,他親近「大哥」——他做過廢太子勇的親衛,對於「二哥」——太子廣,另有一種不便明言的嫌隙;他的妻子,美而賢的蘭陵公主,是帝后最寵愛的小女兒,楊廣曾想將她下嫁給他的妻舅蕭瑒,皇帝已經答應了,卻又不許,而以柳述尚公主。因此楊廣深惡這位妹夫——柳述一直為此不安,現在好了!因為,「大哥」將重為太子。

  在政治上,柳述跟尚書左僕射楊素幾乎是不兩立的政敵。他自恃才氣以及皇帝的寵婿的資格,一向藐視位高權高的楊素,而楊素是太子廣的心腹。

  然而他終於敵不過楊素。當召廢太子勇的敕書,由快馬遞送京城時;楊素已得到密報,深夜叩謁東宮。

  「太子!」他手指著宮外馳道說,「密使已赴京城。」

  「去幹甚麼?」太子問。

  「召幽禁已久的庶人——太子,你的長兄。」

  一向深沉、喜怒不形于顏色的太子,倏然動容,「聖躬不豫,何以有此亂命?」太子的聲音,失去了慣有的從容,「莫非有人矯詔?」

  楊素搖頭不以為然:「沒有人敢,決不敢。」

  「那麼,是陛下有——?」

  「自然有易儲之意。」

  太子的臉色慢慢變得陰沉獰惡了,但楊素卻格外謙恭,「僕射!何以教我?」他離座問說。

  「當斷不斷,反受其害。」楊素輕聲回答。

  太子突現不測的微笑,似乎有深獲我心的意思;他負手走了幾步,站住腳說:「僕射,請先回去安置;聽我的消息。」

  「是!」楊素退了出來,他腳步蹣跚,耳目卻極靈;聽得太子召張衡的命令,知道太子另有打算。

  張衡是太子的第一號親信。當太子在藩時,由河北行在拜並州總管,轉牧揚州,張衡一直跟隨左右。奪宗的密謀實現,張衡拜為東宮官屬的右庶子,但仍領門下省給事黃門侍郎;這個兼職,使得他具有與元岩同樣的權力,能夠出入宮禁,能夠指揮天子側近的警衛部隊;此外,精壯的東宮士卒,實際上也由他在統馭指揮。

  因此,張衡三更奉召謁見太子,四更就已部署完成,可以開始行動了!

  宮女們都被悄悄喚醒,在雪亮刀鋒指迫之下,一個個噤若寒蟬地被驅入遠離寢宮的空屋中。整個大寶殿被包圍了,東宮士卒扮成宮女;但翠綠絲絛上掛的不是香囊粉袋,而是鋒利的白刃——寢宮之內,嚴禁警衛士卒進入,所以故意易服,作為掩護。

  宣華夫人所擔憂的「不測的變局」果然出現了!而她毫無所知;她剛剛進入夢中,正夢入煙水江南路。

  大寶殿中,張衡的足步極輕,仍舊把皇帝驚醒了;他聽出是男人的腳步,厲聲喝問:「誰?」

  張衡猝不及防,震於天威,不自覺地站住了腳。

  「誰?」皇帝又問。

  調勻了呼吸的張衡答道:「臣張衡侍疾。」

  一聽是張衡,皇帝想起太子的忤逆,多由東宮官屬不能盡職所致,恨不得立刻傳旨處死;然而在這時候,他不能不暫且容忍。「快退出去!」他用平靜的聲音提出警告:「擅入寢宮,你太不檢點了!」

  「臣奉太子之命,有機密要事,面奏陛下。」

  「奉太子之命?」皇帝疑慮更深了,「有甚麼話,明天再說。」

  「事機緊迫,不容耽延。必須面奏陛下,恭請宸斷。」

  皇帝知道了,這必是太子得到風聲,深恐廢立,遣張衡來求情。哼!皇帝在心裡冷笑;決定先敷衍一下。「好吧!」他說,「太子有甚麼話,且先說與我聽,再作道理。」

  於是,張衡俯首直趨禦榻;抬頭一看,榻後屏風,伸出一隻細白如女人樣的手,彷佛懸在半空裡,久久不動。

  張衡定睛注視著。他無視于皇帝,而皇帝卻從他眼中直看到他心裡。「宣華!」驚悸的皇帝突然狂喊。

  淒厲的殘響未終,那只細白的手輕輕跌落;張衡像只獵犬樣直撲皇帝,伸雙手緊扼他的喉頭。

  皇帝挺身掙扎,其勢猛烈,不像個衰病的老翁;灰白的臉,一下變成豬肝似的紫紅色;眼珠努出;喉間擠出嘟嚕、嘟嚕的怪聲。這一切都是張衡所從未見聞過的,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軟,無法捏斷皇帝的最後的一口氣。

  於是,那只細白的手又出現了,緊緊地握著,有力地揮動著……

  忽然,眼前一陣大亮,閃電劃過,隨後是一聲暴雷,震得大寶殿嗡嗡作響。「要遭天譴了。」張衡的心在發抖,雙足一軟,跪在禦榻前面。

  他的手,自然是鬆開了,可是皇帝也不會再動了!

  喧嘩的雨聲如沸騰的抗議;砰然一聲,大風排闥直入,卷起重帷,搖動燭焰,呼呼地向癱作一團的張衡咆哮發怒。接著,禁鐘初動,低沉幽遠,彷佛向天下一百九十郡、一千二百五十五縣的黎庶報喪;皇帝賓天了!

  楊廣徐步出現。「建平!」他叫著張衡的別號,伸手相扶,「請起來!」

  「太子!喔,不,陛下!」張衡俯伏在地上,期期艾艾地說,「臣張衡叩賀!」

  「請起來,請起來。建平!你我富貴不相忘。」

  「臣不敢。臣無功足錄。」

  「快起來!」楊廣不耐煩了,「國有大變,你還像狗樣爬在地上,這算甚麼?」

  張衡如夢初醒,想起還有許多大事要辦,掙扎著站了起來;把從禦榻上摔落的漆枕放回原處,然後取一床黃羅夾被,蓋沒了大行皇帝的遺體。

  「『遺詔』呢?」楊廣問。

  「臣已準備了,在臣身邊。」張衡答。

  「放到該放的地方去。」

  「遵旨。」張衡把三道偽制的遺詔,放入金匱玉匣。

  於是楊廣在東宮召集群臣,涕泗橫流地宣佈大不幸的凶聞,一時搶天呼地,莫不號咷大哭。

  「請太子節哀順變!」群臣之首的上柱國尚書左僕射越國公楊素,收淚發言,「國不可一日無君。伏乞開讀遺詔,順天應人,即登大位。」

  楊廣含淚點頭,跪在群臣之前。張衡肅然側立,開啟金匱玉匣,宣讀「遺詔」:

  第一道:兵部尚書柳述、黃門侍郎元岩,心懷叵測,暗蓄逆謀,逮交大理寺嚴訊議罪。——等張衡剛讀完這道「遺詔」,群臣還在驚愕之際,東宮士卒已把柳述和元岩掩住嘴拖了出去。

  第二道:庶人勇,人神所棄,賜死。

  第三道:說「皇太子廣」「仁孝著聞,堪成朕志;」如果「內外群臣,同心戮力,以此共治天下,朕雖瞑目,何所複恨?」又囑咐:喪禮「務從節儉,不得勞人。諸州總管刺史以下,各率其職,不須奔赴。」

  「嗚呼!敬之哉,無墜朕命!」張衡拉長了聲調,搖頭晃腦地終於念完了他自己的得意手筆。

  於是在群臣拭幹眼淚,手舞足蹈的歡呼聲中,楊廣即位,自定年號為「大業」。

  於是,一個物欲極重,而強自矯飾的獨夫;富有天下,縱欲惟恐不足的荒謬瘋狂的時代開始了!

  於是,一個仁人志士,自救救人的時代也開始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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