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風塵三俠 | 上頁 下頁 | |
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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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𡡉——楊廣的小名,當他在藩時,對她十分恭敬,知道她喜愛小擺飾,特意辦了巧匠製作的金駝、金蛇之類,悄悄來送她。於是,在皇后面前,她也替他說了許多好話;他的進位東宮,她也幫了他很大的忙的。 而這一年來,似乎改變了。他對她的禮遇不如從前,倒還在其次;那種說不出來的似笑非笑的神態,和那雙充滿了不測之意的眼睛,卻是想起來就叫人心裡發慌。現在從皇帝的告誡中,印證她自己的觀感,她覺得確是應該深深警惕,好好當心。 「陛下,我知道事情輕重。」她謹慎地答說,「你不要想得太多。養好了病,比甚麼都強。」 「唉!貴為皇帝,也只有靠自己。」感歎的皇帝,在枕上微微搖頭,閉上了眼睛。 她不敢驚擾他,聽他鼻息漸起,輕輕放下紗帳;退到更衣室中。 「宣華夫人、宣華夫人!」在雲石砌成的浴池中,她默默地把自己的新封號念了兩遍,心中不知是悲是喜?前朝的長公主成為開國新主的寵妃,國仇家痛,舊怨新恩,一時都奔赴心頭,榮辱難分,但化作無窮的感慨! 她忽然想起她的父親——陳宣帝。宣華的宣,是不是皇帝特意選來表示紀念她父親的意思?果然如此,倒真是用心可感了! 「阿楚,阿楚!」她召喚她的貼身侍女,來扶她從浴池中起來。 奇怪的是任何反應也沒有。「天熱,」她寬厚地在想,「大概都到後殿廊下納涼去了。」 於是,她自己扶著浴池的石欄出水;略略拭幹身上的水漬,披一襲輕綃的睡袍,回到她那間偷閒小憩、個人專用的私室。 「阿楚!」她稍稍提高了聲音,又喊一聲。 「甚麼人也沒有。只有我!」一個略帶吳音的男聲回答。 宣華夫人大驚!那聲音太熟悉了,但卻一時看不見人影。倉皇回顧,一雙細白如女人樣的手,正從帷幕後面伸了出來,五指箕張,作勢欲撲。 「太子!」公主出身的宣華夫人,就在那樣的情況之下,也仍然能夠維持她的聲音的尊嚴:「不得無禮!」 好書史、善文辭的太子,似笑非笑地答了句:「禮豈為你我而設?」 「這叫甚麼話?」宣華夫人沉下臉來叱斥,「你別忘了,我是你庶母!」 「庶母?哈哈!」太子輕薄地笑著,猛然一伸手,像鷹樣迅捷地拉開了她的未系的衣襟;整個如羊脂玉的胸脯,都呈現在他的那雙淫猥的眼下。 宣華夫人羞憤交加,使盡全力,奪回衣襟,退後兩步,想拿起花瓶砸他的頭。可是他比她更快,一躥上前來抱住她,由於用力太猛,雙雙倒在榻上。 於是,展開了如野獸般的搏鬥。宣華夫人在榻上滾來滾去地踢、打、咬;氣喘吁吁地提出警告:「滾,快滾!叫人看見了甚麼樣子?」 「就你我!那還有別人?所有的人都叫我攆出去了!」 怪不得叫阿楚不應!然而,「還有你父親。」她提高了聲音喊:「陛下!」 在音節上,那天生是喊不響的兩個字。但太子顯然害怕了,兩手要應付她的扭動得異常劇烈的身子,只能用他的嘴去封住她的嘴。可是剛一觸及她的灼熱的唇,就讓她咬了一口,咬得極重,迫得他不能不斂一斂手。 就這一個機會,宣華夫人從他身旁逃脫;他一把沒有抓住她,卻抓傷了她的臉。但是,她沒有時間去想到疼痛;她所想到的只是趕緊離開那裡逃到大寶殿去。那是她唯一可以避難的地方——托庇于皇帝之下。 淩亂的腳步,驚醒了皇帝。看到她的滿臉驚恐,他也慌張了,「出了甚麼事?快說?」衰病的皇帝,眼中陡露警戒之色。 宣華夫人一頭撲在皇帝懷裡,哭道:「太子無禮!」 「太子無禮?」皇帝看到她的破碎的睡袍,頰上的傷痕,突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?「畜生,畜生!」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罵著,嘴唇泛成白色,左頰抽搐著,牽動眼睛,跳個不住。 宣華夫人怕他一口氣接不上,就此崩逝,嚇得止住了眼淚;抹著他的胸口,盡力用平靜的聲音說:「陛下!太子跟我,只是一點點小誤會。沒有甚麼!」 皇帝瞑目如死。好久,睜開眼來說:「找我的兒子來!」 「召太子?」宣華夫人驚疑地問。 「甚麼太子?畜生!」皇帝喘了口氣說:「叫柳述連夜去把睍地伐接來。」睍地伐是廢太子勇的小名。 宣華夫人悚然心驚。她知道事態嚴重了!老病衰邁的皇帝,要親手處分逆子;而東宮耳目眾多,稍微走漏消息,立刻就有不測的變局出現。 她凜然於雙肩責任的艱巨,在更衣室中,以最大的鎮靜,獨自沉思。不久,她看到阿楚和宮女們幽靈似的悄悄出現了;那樣熱的天,一個個面色蒼白,似有瑟縮之容。她明知道她們都受了極大的脅迫,餘悸猶在,卻裝作未見,對鏡晚妝,聲色不動。 宮中,一切似乎都平靜了。暗夜風起,然後雨聲蕭蕭而至。宮女們以極迅速的動作,關上了大寶殿的門窗。 宣華夫人盤算得差不多了;這一陣風雨,來得更好,她叫阿楚傳諭內侍:「天氣突變,皇上受寒不豫;召黃門侍郎元岩帶同御醫進殿侍疾。」 門下省黃門侍郎是最親近皇帝的大臣,侍從左右,掌管宮內庶務;深夜召喚,不足為奇。而且隨扈在仁壽宮的元岩,素性耿直,足以託付大事。宣華夫人認為這樣做法,是最妥當的。 半個更次過去,阿楚來報:元侍郎到了。 她在大寶殿一角接見元岩,摒退御醫和宮女,神色肅穆地輕聲宣示:「奉旨:『叫柳述連夜把睍地伐接來。』」 元岩神色大變,張口結舌地無以為答。 「元侍郎請坐,」宣華夫人換了一種語氣,自己先坐了下來。 這使元岩的心情稍稍得以鬆弛。「貴人有話請吩咐!」他躬身回答。 「你看我的臉!」 元岩極謹慎地抬頭看了一眼,驚疑地說:「貴人負傷了?」 「是太子所傷。」 「喔,喔。元岩愚昧,請貴人明示!」 「一時無法細說。我奉了密旨,責任重大;只有請元侍郎,秘密傳與柳尚書,依旨遵行。你是陛下的老臣,我不用多說。元侍郎!」宣華夫人翩然而起,斂衣下拜,「千鈞重擔,我交給你了!」 元岩倉皇下跪,磕著頭說:「元岩盡忠報恩,決不負付託之重。」 於是,元岩起身出殿,命令御醫留在大寶殿外,等皇帝醒了,聽候召喚診脈。這是遮人耳目之計;他吩咐完了,悄然離開大寶殿,摒絕從人,獨冒風雨去見柳述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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