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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「不、不!」劉不才搶著解釋,「『光棍好做,過門難逃。』一定要這樣子過一過門;住些日子,你再跟你老人家說,放她回上海。這樣,大家面子上不都蠻光鮮了嗎?」

  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」小張放低了聲音說:「現在大家合在一起做事,形跡就不可不避,說朱某人有房家眷,寄住在張某人那裏,反而大家都不方便。」

  話外有話。劉不才便很謹慎地問道:「怎麼呢?請你說個道理我聽。」

  「我跟你說,我們老的昨天想了一整夜;還起了個卦,長毛是『盛極而衰』之象。」小張的頭幾乎湊到劉不才的鼻子底下,很起勁地說:「曾國藩、左宗棠他也知道,穩紮穩打,能夠挺得住,就有希望。所以,他的心思完全改過了,也想趁這一潮水裏撈他個官做一做。你懂了吧?」

  小張平日言談很有條理,這幾句話聽來有些雜亂無章;劉不才知道,這是因為他激動的緣故,話太多,擠在喉嚨口都要搶著出來,反就說不清楚了。

  因此,他相反地出以平靜的態度:「懂是有點懂,還不太明白;你慢慢說。」

  小張略停一下,嚥了口唾沫說:「千言併一句:我們老的,現在是『身在曹營心在漢』。」

  「那好啊!」劉不才不由得興奮,「老人家真是大澈大悟了。」

  「他跟我說:朱某人的眼光、手腕,他是佩服的。好像押寶一樣,跟他走決不會錯。所以,他要跟朱道臺搭一條線;跟官兵方面通通消息。朱道臺人在上海,他跟曾國藩、左宗棠有啥往來,長毛自然曉得;也要忌他一腳。這樣子你想,如果有人說:張某某跟朱某某,本來不大和睦;現在忽然好了,朱某人的家眷就住在張某人那裏。這話傳到長毛耳朵裏,還不起疑心?」

  「有理啊,有理!」劉不才一面深深點頭;一面輕輕拍著桌子,「我倒見不到此。說起來到底是老人家看得多,料得透。」

  「好了,現在你明白了。事情我們分開來談,第一是老孫送朱家眷屬的事,今天晚上我約了他在阿狗嫂那裏吃酒,你們當面商量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劉不才問。「第二件呢?」

  「第二件,就是我們以後怎麼樣聯絡。我跟你,當然是一條線;不過也不能每樣事情,都是我們兩個人碰頭傳話。總還要另外安排一個跑腿的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。」劉不才略想一想說:「這個人,最好你來安排。為啥呢,我說實話,這個人如果出了毛病;對你們這方面的關係大,對大器沒有甚麼大關係,他人在上海夷場上,長毛拿他沒奈何。所以,這個人,要你們這方面信得過的才好。」

  「既然你這樣子說,那我也就說老實話了;人,我們已經有了一個,這趟就想跟了你去,讓朱道臺看看——他的眼光厲害,看看這個人靠得住靠不住?靠不住不用,不必客氣。」

  這樣處置,異常誠懇周到。劉不才大為佩服,同時也對小張另眼相看了;先當他不過是比較精明的紈袴子弟,哪知胸中竟大有邱壑。

  「再還有一句話,我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。」

  「這話真的,還是假的?」劉不才很認真地問。

  「這,」小張微感詫異,「我用不著騙你。」

  「好!這一趟一起走。」劉不才拍拍胸脯,「一切都是我的。吃喝玩樂,統通不用你費心,而且還要你稱心如意。玩到明年春天,說不定還可以帶個萬把銀子回杭州。」

  有這樣的樂事,小張一顆心都像飛走了。不過也還有所不解。

  「怎麼說,還可以帶個萬把銀子回來呢?」

  「我好好賭他幾場。」劉不才扳著手指數:「江蘇的蘇、松、太;我們浙江的嘉興、湖州,天底下最富庶的五府,加上揚州、鎮江,那班石庫牆門裏的大少爺,像蝗蟲一樣都飛到上海了,吃飽逛厭,還是賭桌上最有勁,輸贏出入極大;賭得精的固然不少,賭脾氣的更多……」

  「慢慢!」小張打斷他的話問,「怎麼叫賭脾氣?」

  「大少爺脾氣啊!」劉不才說,「大少爺脾氣是,輸錢不要緊;不能輸面子。只要抓住這個訣竅,穩紮穩打,包你得手。」

  這一說小張越發喜心翻倒,手都有點發癢了。於是當時作了決定,隨朱家眷屬的船,一起到上海——這在劉不才又算加了一重保障;有小張在船上是更安全、更方便了。

  ***

  酒菜早已齊備,孫祥太卻還不到;劉不才倒有些擔心,因為長毛的宵禁很嚴,應付不得法,就會被扣,怕孫祥太出了甚麼毛病。但小張力保無他;說約好了是先由他善後局派人去接,一路必可通行無阻。此時不到,或許是因為孫祥太臨時有事耽擱,決非被扣。

  那就只好等了。好在這兩個人氣味相投,言不及義的話多得很;圍爐喝茶,想到哪裏,談到哪裏,辰光倒也易於打發。

  正談得起勁,阿招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進來,「祭灶了!」他向劉不才說,「請你去磕頭。」

  劉不才有些啼笑皆非,「怎麼要我去祭灶?」他推辭著。

  「自然要你囉。」阿招振振有詞地,「『男不拜月,女不祭灶。』」

  「這我曉得。你們家的灶,狗皮倒灶,亂七八糟;我算啥?我又不是你們的一家之主。」

  「怎麼不是一家之主?這是小灶,不是前面的大灶;從前沒有的,今年你要住常了,才起的灶。甚麼狗皮倒灶,亂七八糟?從你來了以後,我跟你兩個人安安分分過日子;只有你在別處地方亂七八糟,我是大門都難得出一步。這樣子你還嫌我!」阿招越說越委屈,粉臉上立刻出現了兩條溝,「總是嫌我不會說話,嫌我不上臺盤;不管有人沒有人,開口就罵。現在索性冤枉我狗皮倒灶。小張大爺,你倒評評理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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