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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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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氣?我受的窩囊氣還不夠?老劉,」小張拉住劉不才氣急敗壞地說,「好好一件事情,每一趟都是他搞壞的;左手不放心右手,牽絲扳藤,搞得人家煩了,歇作拉倒。要我去說好話,事情才能夠挽回;挽回是挽回了,人家的話說得很難聽,只好我來賠不是。這種情形也不曉得多少回了?你問他自己!」 張秀才不作聲,只是冷笑著,擺出不屑與辯的樣子,一袋接一袋地抽水煙。這就見得做兒子的理直氣壯了——劉不才心裏明白,他們爺兒倆常做些包攬是非的買賣;張秀才做事不大上路,而小張為人爽朗重然諾,所以在外面,兒子比老子吃得開。此時張秀才員又打又罵,其實少不得他兒子這個幫手;凡事弄到頭來,還是要小張作主。 瞭解到這層微妙的情況,劉不才便有了計較,一把將小張拉到角落上,低聲說道:「老人家總是長輩,禮貌不可不顧。等下我有一番場面上的話說,你不要打岔;事後我們再作商量,我總聽你的就是。」 小張會意;賭氣說道:「我索性走開,省得聽了生氣。」 話是這麼說。他仍舊在裏屋「聽壁腳」。只聽劉不才說道:「張大爺,我先說我跟大器是門啥親戚?他是三房合一子,兼祧叔伯,可以討三房家眷;其中有一房,就是我的姪女兒。」 「喔,」張秀才神態如常了,從容說道:「原來你是大器的叔岳。」。 「我忝長一輩。不過說起外場來,我實在不如我這個姪女婿。他是孝子;為了想念堂上老親,在上海病倒了。所以這一層,一定要請張大爺高抬貴手。」 這句話是綿裏針,張秀才急忙答道:「言重,言重!我決沒有攔擋他們母子不能團聚的道理。」 「其實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動;活到五十幾歲從沒有出過遠門。如今杭州雖說苦一點,能住在張大爺府上,真正『大樹底下好遮蔭』,求之不得。不過,在大器做兒子的,心裏總是在想,老太太吃了這一場苦,無論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過幾天安閒日子。說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慣,馬上要回杭州;那時候一定要來打擾府上。」 劉不才這番話真是煞費苦心,不但婉轉,而且要為張秀才開脫他想拿朱老太太當押頭的用心;這一來,張秀才反倒無話可說,因為怎麼說都不得體;真所謂「越描越黑」,就不如不描。 劉不才當然瞭解他的想法,不願意冷場,所以緊接著自己的話又說:「不過,大器在杭州已經住了五代,且不說還有點薄產要料理;就是幾十年的親戚世交,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,所以在杭州還要有個親人照應聯絡。這件事,大器本來託的是我;不過說實話,我到底不姓朱,有些事情做不得親戚的主。再說一句,我的性子好動好玩兒,叫我枯守在這裏,未免束縛。如今承張大爺念舊,肯照應朱家,那就再好沒有了;我倒有個主意,不知道張大爺肯不肯幫忙?」 「笑話!哪有不幫忙的?劉三哥,你請吩咐。」 「我想叫我姪女兒留在杭州。她也算朱家一個正主兒,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。不過,她到底是年輕婦道人家;叫她獨門獨戶去住,我跟大器都不會放心。好不好在張大爺府上借住一住?」 張秀才的功名雖已被革,當初掙這名「生員」倒是筆陣中憑真本事讓學臺取中的,所以肚子裏也還有點貨色;想到「戰國策」上「親子交質」的故事,瞭解劉不才便是仿此行事,以表誠意。按場面上的道理,既有這樣的表示,自己也就應該做得很漂亮;無奈他就是小張批評他的「牽絲扳藤」的脾氣,不大有句痛快話,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。 聽壁腳的小張,真是喉嚨發癢,恨不得閃出來說一句;只是他有自知之明,此時開出口來,決不會有平心靜氣的聲音,那一來又起衝突,害劉不才為難。然而癢得也實在難受;只得連連咳嗽,用來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勁兒。 這幾聲咳嗽提醒了張秀才,大聲喊道:「阿毛!」 阿毛是小張的小名,聽得他老子喊,很快地走了出來,先就說道:「我都聽見了。」 「那頂好。你看,怎麼樣?」 「沒有甚麼怎麼樣!人家話都說到頭了,我們多說一句就是半吊子。」 「好,我不多說。」張秀才終於說了句很漂亮的話:「既然自己人,何分彼此?一句話:悉聽尊便。」 這句話倒是面面俱到,劉不才反覺得不易應付;而眼前只有先致謝意。 到此地步,主賓自然盡歡。劉不才喝得酩酊大醉,也不知怎麼到了寓所的,一覺醒來,一片漆黑;將阿招喚了進來,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壺冷茶,人才覺得舒服了些。 「小張大爺來過了。」阿招跟他說,「因為你醉得像死豬一樣,喊都喊不醒,所以他又走了。臨走交代,明天一早,請你不要出去,在家等他。」 「喔。」劉不才問,「還有啥話?」 「還有?」阿招想了想,「還有,他明天晚上要在這裏請個客。好像是江湖好漢,甚麼幫裏的孫大爺。」 「你不要胡說八道,甚麼江湖好漢?」劉不才訶斥著,「你樣樣都好,就是一張嘴糟糕。」 「我也不懂……」 「不懂就少說。」 連碰兩個釘子,阿招賭氣而去。劉不才也不理她,將今天上午的經過,回想了一遍;覺得心滿意足,於是翻身又睡,酣暢地直到天明。 第二天他起得極早,一個人在門口閒眺;遠遠看見小張,便迎了上去,口中問道:「到哪裏?上茶館;還是就在我這裏談?」 「找個清靜的地方。」小張說道,「這裏離城隍山近,到城隍山去。」 自從劫後,劉不才還是第一次來這裏;本來就受了兵火,殘破不堪,加以寒冬臘月,人跡稀少,越見悽涼。不過,藥王廟前倒還有一處茶攤;兩個人泡了茶,叫來一盤油簑餅,邊吃邊談。 「昨天真對不起,害得你們父子口角。」 「常是這樣的。人家罵我不孝,我自己也覺得;不過到時候我就忍不住了。再說……」小張停了一下又說,「自己人面前,說說也不要緊;孝是孝在我心裏,我們老的,好幾次不得了,都是我出頭去硬挺。這些話不便說給別人聽,人家聽了也不相信。總而言之,自己心裏明白就是。」 「是呀,我也看出來了,你是你老人家的一條右手膀;所以昨天我才那樣跟你說。」劉不才說,「話,我說出口了,一定要做到……」 「哪句話?」 「叫我姪女兒住在府上。」 「不必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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