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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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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不著小張評理;劉不才見機,站起身來拉著阿招說:「好,好!祭灶,祭灶;『上天奏好事,下界保平安』。」 阿招很老實,而且倒是一片真心;劉不才可以將她玩弄於股掌之上,所以兩句好話一說,她立刻回嗔作喜,很起勁地領著劉不才去祭灶送灶,就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。 小張看在眼裏,有些好笑,丟開他們,一個人撥著爐火想自己的心事——他雖是浪蕩子弟,其實倒是像劉不才所看出來的,胸中頗有邱壑;他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,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,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,才能「一床錦被」遮蓋得許多劣跡,令人刮目相看。這個機會要等官軍攻到;做個內應,攆走長毛,光復杭州。那時朝廷褒獎,授官補缺,這個從軍功上來的官,比捐班還漂亮些,豈不揚眉吐氣了? 因此,現在跟朱大器搭一條線,確是明智之舉。不過做這種事,最要緊的是未見好的,先想壞的;不能一廂情願,只是打自己的如意算盤。傳話的人要靠得住;接頭的地方要長毛防不到,最好另外租房子、設機關。租房子當然要像「做人家」;那就少不得女眷。想到這裏,靈機一動;覺得有個主意倒不妨試一試。 於是等劉不才祭完灶回來;他便問道:「老劉,你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?阿招說單為你起的灶,倒像是租的阿狗嫂的房子,自己立個門戶?」 「這件事說不清楚。我不在,這裏就算阿狗嫂的;我來了,就算我的。」 「這是以前。以後呢?」小張提醒他說,「阿招說是『一家之主』,以後你家裏總不能再有亂七八糟的人來,那不真的狗皮倒灶了?」 「是啊!」劉不才說,「我心裏也這麼在想。既然你也是這麼看法,那我就決定那樣子做了,按月給阿招幾兩銀子,叫她一個人過日子;算是我來來往往一個歇腳的地方。」 這正是小張所想像的情形:「老劉,我倒有個主意,」他看一看門外,放低了聲音說:「好不好就拿這裏作個通消息的地方?有人來了,就作為你的朋友,住在這裏。因為阿狗嫂那裏生張熟魏,哪個都好來;所以即使有比較陌生的人,也不容易惹眼,彼此搭線方便。」 「這倒也不妨。就有一點顧慮,阿招這個人不知道輕重,喜歡信口胡說。」 「不要緊。」小張答道:「能夠幹到這種差使,沒有一個不是謹慎機警的;只要告訴他們有這樣子一個懵懵懂懂,喜歡多嘴多話的人,要格外小心就是了。其實照我看,阿招倒是懵懂得好;換了個心思靈巧的。嘴裏不說,心裏七猜八測在疑心,反而容易出事。」 「說得對,就這麼辦。」 剛說到這裏,阿招急急忙忙奔了進來,「客人來了!」她指著外面說,「一對大燈籠照了來的。」 果然是善後局的一對燈籠,照著孫祥太來赴約;他一進門便是長揖,連聲道歉:「來遲了,來遲了!」 彼此略作寒暄,阿狗嫂又趕來巴結;小張告訴她不必費心,只找兩個「雌頭」陪善後局的小伙計喝酒。然後肅客入內;而孫祥太到底是真正江湖中人,抓一把碎銀子塞在那兩人手裏,同時一再致謝;將小張的面子做足了才隨他入內。 坐下來,他少不得又為那天招待不周而致歉。話說到一半,阿招來招呼入席,菜是阿狗嫂在前面預備好了送來的,四盤四碗一火鍋,倒有六樣是羊身上的東西——時世艱難,有甚麼吃甚麼;阿狗嫂養了一隻羊,打算拿牠做年菜,因為小張要請客,特為提前宰殺。 安排好了席位、酒菜、茶煙,阿招十分知趣,悄悄放下棉門簾,退了出去。主客三人,把杯談心;孫祥太接著未完的話頭,講他的「麻煩」。 「說起來實在是家醜,不過兩位連我們的香堂都到過,不能算是外人,談談不妨……」 原來那天開香堂處置李小毛,曾起了極大的爭執;李小毛的引見師,與李小毛家有特殊淵源,極力護短。此人口才來得,頗難招架,虧得幫裏「三老四少」畢竟主張正義的多,結果還是將李小毛依照家法處置。那引見師一怒而去,就此結成怨家。 在幫裏這叫「結樑子」;依照正規。不管哪一方受了怎麼深的委屈,只能邀自己人來評理「叫開」。而那引見師卻做了件半吊子的勾當;假借公家——自然是長毛的勢力找孫祥太的麻煩。 「喔,」小張聽到這裏,為孫祥太不平,但忍不住插嘴問道:「麻煩怎麼樣子找法?」 「我有一條船,一直停在拱宸橋;船上有幾包米,是帶出來自己吃的。長毛上船來,一翻就在艙底下翻到,說我『囤積居奇』,指我是『奸商』。你說,氣人不氣人?」 「你先講完!」小張說道:「我替你出氣。你當時怎麼說?」 「我說,第一,米在我手裏撥上撥下,少說說出有百把萬擔,不過我不做米生意,談不到商不商,更談不到奸不奸。第二,就算囤積居奇,也不至於只有這幾包米。囤米都囤在倉裏,沒有囤在船上的道理。」孫祥太又說:「最氣人的是,我說,如果你們一定要說我囤積居奇,那就拿這幾包米充公好了。你道他們怎麼說?說是充公也不行,還要抓人扣船。」 「這不是有意『裝榫頭』。老孫,」小張拍一拍胸脯,「這件事你交給我。有面子的長毛,我也認識幾個;等我來他個以毒攻毒。」 「謝謝!我倒也想到,該來求老弟幫忙。不過轉念想一想,我不能這麼做;不然也就跟他一樣,變成半吊子了」 劉不才點點頭:「這話不錯!不過,你老大哥的麻煩總還在啊!」 「還好。好在我的朋友也不少。」 當時是有一名職位較高的長毛,原是洪門弟兄,跟孫祥太舊識,而且孫祥太曾經「放交情」給他過;適逢其會地遇到了這件事,仗義執言,硬壓了下去。孫祥太就為了料理這樁麻煩,所以延到此刻才能赴約。 這番敘述在小張和劉不才心中,引起了不同的聯想。劉不才顧慮的是那引見師一計不成,害人之心未見得就會消滅。俗話說的是:「只有千年做賊,沒有千年防賊」,像這些情形,道理也是一樣;孫祥太只以為事情已經過去,而對方卻在俟機而動,明槍好躲,暗箭難防,倘或朱家眷屬坐了孫祥太的船,而對方來尋仇找麻煩,豈不受了池魚之殃? 這話不便明說,只能旁敲側擊。「孫老大,」他說,「冤家宜解不宜結。你們這個樑子,總要叫開才好;不然你在明裏,他在暗裏,再來這樣一下,不見得剛好有一位洪門弟兄出來幫你的忙。」 「說得是。」孫祥太點點頭,「我已經託人遞話過去了。現在上了幾歲年紀,火氣沒有了;這件事我就再受委屈,也要拿它擺平。不比早年,遇到這種花樣,非硬上不可。」 有此一句話,劉不才比較可以放心了。但是小張的心事卻一直沒有機會說;因為孫祥太接著便跟劉不才談起送朱家家眷的細節。照劉不才的意思,最好年前能夠趕到上海;但孫祥太認為年底下趕路是件最不聰明的事,倒不如過了年初五,路上清閒,一切都有把握。 「一切都有把握」這六個字中,包括了許多未盡之言。劉不才以安全為重,覺得付託了人家,便得尊重人家的意思,便同意過了年初五再走。 談到此處,小張心裏的一個念頭,盤算了又盤算,已經頭頭是道,迫不及待地要講出來,但卻必須先徵求劉不才的同意,而又不能當著孫祥太講,這就得要打個過門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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