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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「說哪裏話!我倒看我這位老弟,著實能幹、漂亮。絕好的外場人物。」

 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,斂容答道:「劉三哥,玉不琢,不成器;我這個畜生,鬼聰明是有的,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鍊。回頭我們細談,先吃酒。」

  於是賓主三人,圍爐小飲;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。

  談到差不多,張秀才向他兒子努一努嘴;小張便起身出堂屋,四面看了一下,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:「貴生,你去告訴門上;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,不見客。問到我,說不在家,如果有公事,下午到局子裏去說。」

  這便是摒絕閒雜,傾心談秘密的先聲,劉不才心裏就有了預備,只等張秀才發話。

  「劉三哥,你跟大器至親?」

  「是的。我們是親戚。」

  「怎麼稱呼?」

  「他算是比我晚一輩。」

  「啊呀呀,你是大器的長親;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。」張秀才說,「你又跟小兒敘朋友,這樣算起來,輩分排不清楚了。劉三哥。我們大家平敘最好!」

  「不敢,不敢!我叫張大爺吧。」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,多費功夫,急轉直下地說:「大器也跟我提過,說有張大爺那麼一位患難之交;囑咐我這趟回杭州,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,替他說聲好。」

  「說患難之交,倒是一點不錯。當初大器不曾得發的時候,我們在茶店裏是每天見面的。後來他平步青雲,眼孔就高了。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裏;我們也高攀不上。患難之交,變成了『點頭朋友』。」

  這是一番牢騷,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,自然要作解釋;「大器後來忙了,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;不過說到待朋友,我不是迴護親戚,大器無論如何『不傷道』這三個字,總還做到了的。」

  「是啊,他外場是漂亮的。」張秀才說:「承蒙他不棄,時世又是這個樣子;過去有些難過,也該一筆勾銷,大家重新做個朋友。」

  「是!」劉不才答說,「大器也是這個意思。說來說去,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;葉落歸根,將來總要在一起。大器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,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,卻一點不著痕跡: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,越發覺得該跟朱大器「重新做個朋友」了。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,年紀也都差不多了;時世又是如此。說真的,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;想想過去,看看將來,不能再糊塗了。我有幾句話!」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:「要跟劉三哥請教。」

  聽這一說,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,湊近了張秀才;兩眼緊緊望著,是極其鄭重、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。

  「明人不說暗話,大器的靠山如今已不在人世。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,聽說『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』。既然這樣子,我倒要請教劉三哥,大器還憑啥來混?」

  這話問在要害上,劉不才不敢隨便:心裏第一個念頭是:寧慢勿錯。所以一面點頭,一面細想;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,說朱大器跟京裏某大老如何如何;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?謊話也可以編得很圓,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;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。

 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,反而動聽,因而這樣答道:「靠山都是假的,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。有本事、有朋友,自然尋得著靠山。」他又補上一句:「張大爺,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。你老不要見氣。」

  「好!」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,「劉三哥,聽你這兩句話,也是好角色。」

  「不敢,我亂說。」

  「劉三哥,我再請教你,」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:「你看大局怎麼樣?」

 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;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——小張會意,重重點頭;表示但說不妨。

  「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,人好像悶在罈子裏,黑漆一團;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,夷場上五方雜處,消息靈通。稍為聽到些,大家都在說:『這個』不長的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做了個手勢,指一指頭髮,意示「這個」是指長毛。張秀才聽罷不響,拿起水煙袋,噗嚕、噗嚕嚕,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。

  「你倒說說看,為啥不長?」

  「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……」

  於是劉不才從京裏的政變談起,談到曾國藩的穩紮穩打;以及長毛的內鬨。雖無結論,消長之勢,卻是很明白的。

  張秀才很用心地聽完,隨又問道:「浙江呢?歸哪個來打?」

  「也是湖南人,叫左宗棠;曾制軍保的他浙江巡撫。聽說此人的才氣大,脾氣也大。」

  「只要牛皮不大就好。」張秀才又過了好些時候,才慢吞吞地說:「我倒要跟大器走一條路子。將來有公的、私的、暗地下都可以通消息。不過,說老實話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;他在岸上,我在水裏。到時候,他『城隍山上看火燒』,我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,怎麼辦?」

  這是需要擔保之意,劉不才即答道:「張大爺,請你吩咐。」

  「聽說大器的家眷要搬走。那又何必?自己弟兄,他的老娘,就是我的老娘;我也還奉養得起。」

  劉不才方在驚愕,小張先就氣急了,「人家母子要團圓。」他說話很率直,「沒有道理留她在這裏。」

  張秀才正在耍手腕的當兒,為自己兒子攔頭頂這麼一下,不由得又氣又急,厲聲喝道:「你懂甚麼?」

  「我不懂,你懂!」小張毫不客氣地碰了過去,「專門做半吊子的事情,害得我不好做人。」

  這句話中便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節在內;張秀才當著劉不才,面子上下不來,出手一巴掌,正打在小張臉上。

  小張總算還有分寸,不敢還手,只摀著臉跳腳:「你打我,你打我!」

  「我早就要打你這個狗娘養的,忤逆不孝的東西了!」張秀才口不擇言地亂罵:「總有一天捆起你來,送到仁和縣衙門裏,一頓板子,活活打死。」

  他們父子衝突,在張家上下是司空見慣了的,沒有人進來勸解。劉不才卻大為不安,夾在中間作調人,一面拉住小張;一面向張秀才引咎自責:「都是我不好,都是我不好!張大爺不必動怒,我總有交代就是。」

  「要甚麼交代……」

  「老弟,老弟!」劉不才急忙攔住,「請你少說一句,讓老人家消消氣再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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