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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孫祥太到底上了幾歲年紀,做事穩重;所以聽得小張吐露心曲,一時卻並無表示,只低著頭喝酒。但見他濃眉掀動,雙眼不住眨動,是在往深處去想的神情。

  劉不才和小張都有些焦急,但卻不是擔憂;江湖道上到了這種信得過的地步,孫祥太即使不願參與密議,也一定守口如瓶,點滴不漏,大可放心。焦急的是,這件大事,實在少不得孫祥太這樣一位可以將杭州、上海以及兩地之間各碼頭貫串起來的人物,所以丞待他的一諾。

  重如千金的一諾,終於有了,「好的,算我一份。」孫祥太說:「事情可以做,也應該做。」

  「孫老大,」劉不才到這時候才開口表明態度,「這件應該做的事,做得決不會錯!幾時到上海,跟大器碰碰頭。孫老大,這件事做好了,將來你們幫裡,就算你是頂幾尖兒的人物了。」

  「但願如此。」孫樣太也要說明他的看法,「照規矩說,清幫骨子裡是要反清複明;不過做事也要睜眼睛看一看,動腦筋想一想。反清複明四個字一定要聯在一起講,長毛雖說跟洪幫山頭有關係,他們的所作所為,哪裡有一點恢復大明江山的味道?說實話,恢復大明江山是假,為老百姓是真。我就是為了這個,不贊成長毛,比較起來,還是清朝的皇帝好。」

  孫祥太有此想法,劉不才倒不免驚奇:看他像個草莽英豪,不道還有一番為國為民的大道理,倒要聽聽他的。

  於是他問:「孫老大,你行的路多,見的事廣,倒說說看,比較之下,高在何處,矮在哪裡?」

  「這一層說來話長,我們在漕船上的人最清楚。明朝末年,不管軍餉也好,宮裡頭的胭脂花粉也好,統通都堆在種田人頭上,只要一遇刀兵水旱就『加派』;結果弄到種田的有田不敢種,情願到外路地方討飯。所以田地的田字,有兩句話,叫做『昔為富之基,今為累字頭』。照老輩講起來,明朝的皇帝,混帳的多;到了末年的腐敗,不亡是沒有天理了。」

  這番話更令人悚然動容,劉不才對明朝末年的情形,不大清楚,只是聽他的語氣如此有決斷、有把握,便不知不覺地聽從了。

  「這一點,說起來就是清朝的皇帝好了。不說別樣,光說一條亂糟糟的運河,能夠把它修好;從杭州到北通州,一路暢通無阻,就是件了不起的事。」

  接下來,孫祥太便大談康熙年間,皇帝如何教靳輔興于成龍治河的故事。然後提到「永不加賦」的詔令。

  「這也是清朝皇帝了不起的地方,從康熙到現在,永不加賦,沒有哪個皇帝敢違背家法;所以種田人的日子,說起來還是好過的。」

  「那倒也不見得。」小張說道,「遇到貪官,照樣刮得『天高三尺地無皮』。」

  「那是一時的,有貪官也有清官。如果聖旨說要加派,清官亦沒有辦法。」說到此處,孫樣太覺得話該收束了,便下了個結論:「總而言之,哪個做皇帝都要納糧。只看這個皇帝是不是真為百姓?真為百姓,心甘情願納糧;不然隨便他說得天花亂墜,大家表面聽聽他的,心裡有數,到了辰光,對你不起,皇帝請你不要做!現在長毛就快到這步田地,他們越垮得快越好。」

  「老孫,」小張異常滿意他的態度;但因為如此,反倒似有些不信以為真,不知本覺地脫口問道:「你這話是真的?」

  這句話在孫祥太覺得很嚴重,臉色都有些變了;一言不發,斟滿了一杯酒,然後取出一把「解手刀」,伸出左手小指,用刀尖一刺一擠,瀝了幾滴在酒裡。

  【十、義結同心】

  這一下使得小張亦悚然動容,心裡非常懊悔,覺得自己出言無狀,怕孫祥太存下芥蒂,大不相宜。卻也無可解釋,不免發窘。

  但劉不才卻很瞭解孫祥太的用意,瀝血不僅是他本人自明心跡,同時亦要求小張與他起個血誓——孫祥太心裡的話都抖露出來了,如果小張無意間洩露給長毛,他的身家性命不保;所以他這樣做,是很聰明的辦法,至少可以提醒小張,時時警覺,格外慎重。

  於是他亦一言不發,拿起刀來,如法炮製;小張當然亦是照做不誤。

  「劉三爺,」孫祥太說,「請你領頭。」

  這是主盟,責任甚重。劉不才不免有些躊躇,如說當仁不讓,未免自大;倘或請小張主持,又怕他們當自己有意推託。幸好,就在他這微感為難之際,小張有了很誠懇的表示。

  「老劉,應該請你領頭;其實是請朱大器領頭,你做他的代表。自今以後,大家協力同心;不准有爬灰倒籠那些狗反倒灶的事,不然,天打雷劈。」

  誓詞都已經說出來了,劉不才就無須再謙虛,他便答一聲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我就代表舍親起誓。」他拿筷子將血酒攪勻了,分成三小杯,然後用低沉的聲響說道:「自今以後,大家協力同心,接應官軍,一不准爬灰倒籠;二不准吃裡扒外;三不准胡言亂語;四不准爭權奪利。哪個違反血誓,天打雷劈,不得善終。願意真心立誓,始終不改的,吃這杯血酒。」說完,他先取了一杯,一飲而盡。

  孫祥太和小張,不約而同地也幹了酒,彼此照一照,臉上都是極其肅穆的神色。

  「我倒有個主意。」小張左右而視。很謹慎地說:「不如我們三個拜個把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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