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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小張靈機一動,馬上又修改了他的盤算,「如果你有意思,大家也不妨合做。」他說,「這樁生意老孫最在行,是雜貨生意。」

  孫祥太領漕船的時候,南來北往,一向帶做這樣買賣,這是人和;水路碼頭,他無不熟悉,就是地利;如今大亂之後,百業凋零,不過地方秩序慢慢在恢復,重整家園,什麼都要新置,所以日常動用的雜貨一定吃香,照小張的說法,這就是天時。

  「有道理。」劉不才大感興趣,「這樁生意大可做得。夷場上的洋廣雜貨,挑最實用的販了下來,只怕一船貨沒有到杭州就光了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羅。杭州有我,碼頭關卡上我來打招呼;上海辦貨,自然歸你。」

  「歸我,歸我。」劉不才滿口應承,「本錢我來墊。其實沒有本錢也可以做;我有個朋友,這方面很熟,先賒了一批貨來,賣完了再結帳都可以。」

  聽他們兩個人談得興高采烈,孫祥太那顆心越發熱了:「那就一起來做,我們三股開。你們兩位在上海、杭州『坐莊』,路上的一切都歸我。」

  提到這一層,劉不才有意見了,他是好自由的性情,坐莊絆住了身子,殊非所願。而且出身紈絝,凡事看得不在乎;這幾年跟朱大器在一起,耳濡目染,眼界更高,覺得這是個小生意,做著玩可以,一定要當樁正經大事,將全副精神擺在上頭,大可不必。一因此,他說:「孫老大,事情不是這麼做法,這樁生意,要以你為主。不過,我一定幫忙。要辦貨,要墊本錢,有一分力量,一定盡一分力量;至於上海坐莊,瑣瑣碎碎的事情很多,說實話,我沒有這份耐心,還是要你自己派個得力的夥計在那裡。好在有『家門』的照應;松江老大也在上海,有啥為難之處,一定可以擺平。至於小張,我看也跟我的情形差不多——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小張很懇切地說,「老孫,我們是想幫你打開一條路子。這條路子,打開了我們還有大大借重你老大哥的地方。說實在的,這也是為你老大哥的老本行打算。」

  「光棍眼裡揉不得沙子,」聽他言語閃爍。孫祥太立刻追問:「老弟台,這跟我的老本行有啥牽連?」

  小張不即回答,反問一句:「你想不想恢復老本行?」

  問到這話就難以回答了。因為孫祥太先自勾起無窮感慨;定定神,理一理思路答道:「我們漕船這個老本行,從海運一來,好像走到末路了。不過一兩百年下來,總不能說在我們這一代裡就完結。所以也不知道費過多少氣力,總想從沙船幫裡拿漕運收回來。哪知道遇到這種時世,還談點啥?除非——」他咽了口唾沫,很吃力地將下面的話縮了回去。

  話雖不曾說完,意思大家都懂,除非長毛滅亡,南北運河,依然一葦可航。不然一切無從談起。

  他心裡有這番意思,話就容易入港了。張劉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,還是由小張說下去,「老孫,」他問,「我倒再請問你一句話,你看將來運河會不會通?」

  這句話真個問到孫樣太的老本行,「一條運河,來回我走過上百趟,真是閉了眼睛,只聽聲音就曉得是哪個碼頭。要問到運河將來會不會通?這話說起來,三天三夜都談不完。不過,千言並一句,」他停了一下很有力地說:「時世不平靖,就永遠不會通。」

  接下來便滔滔不絕地談運河的情形,哪裡淤塞不通,哪裡管理不善,應該如何修浚。如何改良?但是,說來說去總要時世平靖了,才能動手。現在連歲修都已停頓,何能期望大修?

  「河工是個無底洞。『南河』上的大小官兒,那份闊綽,想都想不到;人家都說揚州的鹽商闊,從前兩江總督陶大人沒有整頓淮鹽的時候,大鹽商我也見過,他們的闊,闊得還有道理,河工上的闊就闊得沒有道理了。」

  談到這裡,有跑野馬的模樣,劉不才便把話拉了回來,「我也聽說過,河工上一年三百六十天,不管有人聽還是沒人聽,戲,天天照唱不誤。又說,一個廚子只做一樣菜,這樣菜上了席,他自己就到堂子裡吃花酒去了。這都不去說他;孫老大,你倒說說河工的歲修看。」

  「河工的歲修,一年有好幾百萬銀子的經費,真正用到河工上的,只有一兩成;用到三四成,除非這年雨水特別多,不然一定可以『報安瀾』;若是用到一半,那真是刮刮叫的好官。到『大計』的時候,包定高升。這樣子,你們想想,就算它每年用一兩成,也有幾十萬銀子花在河工上;現在呢,哪個去管,哪裡來的錢修?好好一條運河,要弄到不可收拾。這件事,唉!」孫祥太痛心疾首地說:「真正是劫數。」

  「大家都遭劫,不過,」小張急轉直下地說:「三十年風水輪流轉,先是這面得勢,現在看起來,這面又要得勢了。這面倒像『放花筒』一樣,虛好看了一陣子。」

  同是口中的「這面」,要看小張的手勢,才能分辨出來,先頭的這面是提長手,現在的這面是提朝廷,而「虛好看了一陣子」的也是長毛。

  「是的。」孫祥太點點頭,「我看他們的氣數也就是那麼一點點。不過,局面一拖長總不是辦法。」

  「拖長、縮短全在自已。」小張湊過臉去問道:「老孫,如果官兵打過來,你怎麼樣?」

  「我?」孫祥太很仔細地看了看小張,「我還是要官兵。」

  小張和劉不才相視笑了。

  話到此處,無須再有所猶豫,小張率直表明,他決定幫官軍的忙,打探消息,策反接應;希望孫祥太也「站到一起來」,一面做雜貨生意,一面負責往來聯絡之責。他雖沒有提出朱大器的名字,但有劉不才在座,也就可以想像得到,必有關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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