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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「這倒也不妨。就有一點顧慮,阿招這個人不知道輕重,喜歡信口胡說。」

  「不要緊。」小張答道:「能夠幹到這種差使,沒有一個不是謹慎機警的;只要告訴他們有這樣子一個懵懵懂懂,喜歡多嘴多話的人,要格外小心就是了。其實照我看,阿招倒是懵懂得好;換了個心思靈巧的。嘴裡不說,心裡七猜八測在疑心,反而容易出事。」

  「說得對,就這麼辦。」

  剛說到這裡,阿招急急忙忙奔了進來,「客人來了!」她指著外面說,「一對大燈籠照了來的。」

  果然是善後局的一對燈籠,照著孫樣太來赴約;他一進門便是長揖,連聲道歉:「來遲了,來遲了!」

  彼此略作寒暄,阿狗嫂又趕來巴結;小張告訴她不必費心,只找兩個「雌頭」陪善後局的小夥計喝酒。然後肅客入內;而孫祥太到底是真正江湖中人,抓一把碎銀子塞在那兩人手裡,同時一再致謝;將小張的面子做足了才隨他入內。

  坐下來,他少不得又為那天招待不周而致歉。話說到一半,阿招來招呼入席,菜是阿狗嫂在前面預備好了送來的,四盤四碗一火鍋,倒有六樣是羊身上的東西——時世艱難,有什麼吃什麼;阿狗嫂養了一隻羊,打算拿它做年菜,因為小張要請客,特為提前宰殺。

  安排好了席位、酒菜、茶煙,阿招十分知趣,悄悄放下棉門簾,退了出去。主客三人,把杯談心;孫祥太接著未完的話頭,講他的「麻煩」。

  「說起來實在是家醜,不過兩位連我們的香堂都到過,不能算是外人,談談不妨——」

  原來那天開香堂處置李小毛,曾起了極大的爭執;李小毛的引見師,與李小毛家有特殊淵源,極力護短。此人口才來得,頗難招架,虧得幫裡「三老四少」畢竟主張正義的多,結果還是將李小毛依照家法處置。那引見師一怒而去,就此結成怨家。

  在幫裡這叫「結梁子」;依照正規。不管哪一方受了怎麼深的委屈,只能邀自己人來評理「叫開」。而那引見師卻做了件半吊子的勾當;假借公家——自然是長毛的勢力找孫祥太的麻煩。

  「喔,」小張聽到這裡,為孫祥太不平,但忍不住插嘴問道:「麻煩怎麼樣子找法?」

  「我有一條船,一直停在拱宸橋;船上有幾包米,是帶出來自己吃的。長毛上船來,一翻就在艙底下翻到,說我『囤積居奇』,指我是『奸商』。你說,氣人不氣人?」

  「你先講完!」小張說道:「我替你出氣。你當時怎麼說?」

  「我說,第一,米在我手裡撥上撥下,少說說出有百把萬擔,不過我不做米生意,談不到商不商,更談不到奸不奸。第二,就算囤積居奇,也不至於只有這幾包米。囤米都國在倉裡,沒有困在船上的道理。」孫祥太又說:「最氣人的是,我說,」如果你們一定要說我囤積居奇,那就拿這幾包米充公好了。你道他們怎麼說?說是充公也不行,還要抓人扣船。」

  「這不是有意『裝榫頭』。老孫,」小孫拍一拍胸脯,「這件事你交給我。有面子的長毛,我也認識幾個;等我來他個以毒攻毒。」

  「謝謝!我倒也想到,該來求老弟幫忙。不過轉念想一想,我不能這麼做;不然也就跟他一樣,變成半吊子了」

  劉不才點點頭:「這話不錯!不過,你老大哥的麻煩總還在啊!」

  「還好。好在我的朋友也不少。」

  當時是有一名職位較高的長毛,原是洪門弟兄,跟孫祥太舊識,而且孫祥太曾經「放交情」給他過;適逢其會地遇到了這件事,仗義執言,硬壓了下去。孫祥太就為了料理這樁麻煩,所以延到此刻才能赴約。

  這番敘述在小張和劉不才心中,引起了不同的聯想。劉不才顧慮的是那引見師一計不成,害人之心未見得就會消滅。俗話說的是:「只有千年做賊,沒有千年防賊」,像這些情形,道理也是一樣;孫祥太只以為事情已經過去,而對方卻在俟機而動,明槍好躲,暗箭難防,倘或朱家眷屬坐了孫祥太的船,而對方來尋仇找麻煩,豈不受了池魚之殃?

  這話不便明說,只能旁敲側擊。「孫老大。」他說,「冤家宜解不宜結。你們這個梁子,總要叫開才好;不然你在明裡,他在暗裡,再來這樣一下,不見得剛好有一位洪門弟兄出來幫你的忙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」孫祥太點點頭,「我已經托人遞話過去了。現在上了幾歲年紀,火氣沒有了;這件事我就再受委屈,也要拿它擺平。不比早年,遇到這種花樣,非硬上不可。」

  有此一句話,劉不才比較可以放心了。但是小張的心事卻一直沒有機會說;因為孫樣太接著便跟劉不才談起送朱家家眷的細節。照劉不才的意思,最好年前能夠趕到上海;但孫祥太認為年底下趕路是件最不聰明的事,倒不如過了年初五,路上清閒,一切都有把握。

  「一切都有把握」這六個字中,包括了許多未盡之言。劉不才以安全為重,覺得付託了人家,便得尊重人家的意思,便同意過了年初五再走。

  談到此處,小張心裡的一個念頭,盤算了又盤算,已經頭頭是道,迫不及待地要講出來,但卻必須先徵求劉不才的同意,而又不能當著孫祥太講,這就得要打個過門了。

  「你們坐一下,」他站起來說:「我跟我局子裡的小夥計去交代一點事。」

  走到外面,找到阿招,用「有人在外面找」的托詞,將劉不才也調了出來,這才吐露了他的想法。

  「我們將來做那件接應官軍的事,要不要拿老孫也拉了進來?」他向劉不才附耳說道:「有老孫的船經常往來,這條線就很通暢了。」

  劉不才想了一下,認為這個主意不錯,不過:「應該先探探他的口氣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只要你贊成,一切我都有了安排。進去吧,時候太久,老孫會起疑心。」

  於是一先一後回到座位上,小張便問孫祥太,有沒有意思做點生意?」

  「有啥生意好做?」孫祥太答說,「現在漕運沒有了,坐吃山空,也不是回事;如果有生意好做,倒不妨試一試。」

  「這樁生意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三樣俱全,不做拉倒,做起來一定順手。」

  聽小張說得神氣十足,就不但孫祥太要聽,連劉不才都很注意了,「是啥生意?」他說,「我倒也要聽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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