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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「明人不說暗話,大器的靠山如今已不在人世。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,聽說『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』。既然這樣子,我倒要請教劉三哥,大器還憑啥來混?」

  這話問在要害上,劉不才不敢隨便:心裡第一個念頭是:寧慢勿錯。所以一面點頭,一面細想;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,說朱大器跟京裡某大老如何如何;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?謊話也可以編得很圓,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;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。

 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,反而動聽,因而這樣答道:「靠山都是假的,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。有本事、有朋友,自然尋得著靠山。」他又補上一句:「張大爺,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。你老不要見氣。」

  「好!」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,「劉三哥,聽你這兩句話,也是好角色。」

  「不敢,我亂說。」

  「劉三哥,我再請教你,」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:「你看大局怎麼樣?」

 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;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——小張會意,重重點頭;表示但說不妨。

  「我從前也跟張大洋一樣,人好像悶在罎子裡,黑漆一團;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,夷場上五方雜處,消息靈通。稍為聽到些,大家都在說:『這個』不長的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做了個手勢,指一指頭發,意示「這個」是指長毛。張秀才聽罷不響,拿起水煙袋,噗嚕、噗嚕嚕,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。

  「你倒說說看,為啥不長?」

  「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——」

  於是劉不才從京裡的政變談起,談到曾國藩的穩紮穩打;以及長毛的內哄。雖無結論,消長之勢,卻是很明白的。

  張秀才很用心地聽完,隨又問道:「浙江呢?歸哪個來打?」

  「也是湖南人,叫左宗棠;曾制軍保的他浙江巡撫。聽說此人的才氣大,脾氣也大。」

  「只要牛皮不大就好。」張秀才又過了好些時候,才慢吞吞地說:「令我倒要跟大器走一條路子。將來有公的、私的、暗地下都可以通消息。不過,說老實話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;他在岸上,我在水裡。到時候,他『城隍山上看火燒』,我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,怎麼辦?」

  這是需要擔保之意,劉不才即答道:「張大爺,請你吩咐。」

  「聽說大器的家眷要搬走。那又何必?自己弟兄,他的老娘,就是我的老娘;我也還奉養得起。」

  劉不才方在驚愕,小張先就氣急了,「人家母子要團圓。」他說話很率直,「沒有道理留她在這裡。」

  張秀才正在耍手腕的當兒,為自己兒子攔頭頂這麼一下,不由得又氣又急,厲聲喝道:「你懂什麼?」

  「我不懂,你懂!」小張毫不客氣地碰了過去,「專門做半吊子的事情,害得我不好做人。」

  這句話中便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節在內;張秀才當著劉不才,面子上下不來,出手一巴掌,正打在小張臉上。

  小張總算還有分寸,不敢還手,只捂著臉跳腳:「你打我,你打我!」

  「我早就要打你這個狗娘養的,忤逆不孝的東西了!」張秀才口不擇言地亂罵:「總有一天捆起你來,送到仁和縣衙門裡,一頓板子,活活打死。」

  他們父子衝突,一在張家上下是司空見慣了的,沒有人進來勸解。劉不才卻大為不安,夾在中間作調人,一面拉住小張;一面向張秀才引咎自責:「都是我不好,都是我不好!張大爺不必動怒,我總有交代就是。」

  「要什麼交代——」

  「老弟,老弟!」劉不才急忙攔住,「請你少說一句,讓老人家消消氣再說。」

  「氣?我受的窩囊氣還不夠?老劉,」小張拉住劉不才氣急敗壞地說,「好好一件事情,每一趟都是他搞壞的;左手不放心右手,牽絲扳藤,搞得人家煩了,歇作拉倒。要我去說好話,事情才能夠挽回;挽回是挽回了,人家的話說得很難聽,只好我來賠不是。這種情形也不曉得多少回了?你問他自己!」

  張秀才不作聲,只是冷笑著,擺出不屑與辯的樣子,一袋接一袋地抽水煙。這就見得做兒子的理直氣壯了——劉不才心裡明白,他們爺兒倆常做些包攬是非的買賣;張秀才做事不大上路,而小張為人爽朗重然諾,所以在外面,兒子比老子吃得開。此時張秀才員又打又罵,其實少不得他兒子這個幫手;凡事弄到頭來,還是要小張作主。

  瞭解到這層微妙的情況,劉不才便有了計較,一把將小張拉到角落上,低聲說道:「老人家總是長輩,禮貌不可不顧。等下我有一番場面上的話說,你不要打岔;事後我們再作商量,我總聽你的就是。」

  小張會意;賭氣說道:「我索性走開,省得聽了生氣。」

  話是這麼說。他仍舊在裡屋「聽壁腳」。只聽劉不才說道:「張大爺,我先說我跟大器是門啥親戚?他是三房合一子,兼祧叔伯,可以討三房家眷;其中有一房,就是我的侄女兒。」

  「喔,」張秀才神態如常了,從容說道:「原來你是大器的叔岳。」。

  「我忝長一輩。不過說起外場來,我實在不如我這個侄女婿。他是孝子;為了想念堂上老親,在上海病倒了。所以這一層,一定要請張大爺高抬貴手。」

  這句話是綿裡針,張秀才急忙答道:「言重,言重!我決沒有攔擋他們母子不能團聚的道理。」

  「其實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動;活到五十幾歲從沒有出過遠門。如今杭州雖說苦一點,能住在張大爺府上,真正『大樹底下好遮蔭』,求之不得。不過,在大器做兒子的,心裡總是在想,老太太吃了這一場苦,無論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過幾天安閒日子。說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慣,馬上要回杭州;那時候一定要來打擾府上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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