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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於是練丁拿條竹篙,叩擊大船船舷,喚起船夫;指名要邵定侯出來答話;

  邵定侯沒有露面,派男僕送出來一封沉甸甸的紅包,只道辛苦,並無別話;自是盡在不言。練丁當然心照,但有陶通判在,只好敬謝不敏;到底將邵定侯喚出艙來。

  男僕拿燈籠一照,居高臨下很快地看見陶通判坐在快艇中;邵定侯便先招呼:「陶公,陶公!你在這裡?」

  「特為追了你來的。」陶通判起身答道:「你請回城吧!」

  邵定候是經過高人指點的,對於路上可能遭遇的麻煩,不但—一設想到,而且籌好了應付的對策;此時便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一切都好說。陶公先請上我的船來,吃杯茶等我請教。」

  這沒有拒絕的道理,陶通判便上了大船,中艙落座,立刻茶酒齊來;邵定侯使個眼色,讓僕從都退到外艙,靜候客人發話。

  「定侯兄,明人不做暗事,我如此,你也應該如此;你的麻煩是躲不掉的,還是趁這時候回城,不傷面子。」

  「陶公,你說的話我不大明白。我有啥麻煩?是不是林家那件案子?」

  「你既然知道,何必問?」

  「不是我明知故問。我只不過奇怪,陶公專門稽查水路上的奸細,除暴安良,不該找我的麻煩;若說林家那件案子,池大老爺有意要栽在我身上,也應該派捕快來。陶公出馬,名不正,言不順,算啥名堂?」

  陶通判有些失慘,自己太老實了,實話直說,還處處為他設想;哪知反被他堵得啞口無言。想了一下,只能這樣答道:「池大令就因為你老兄也是場面上的人物,派捕快來,不大合適。所以托我來奉邀。」

  「承情之至。」邵定侯連連拱手,「既然池大老爺講交情,又有陶公你的面子在;一切都好說了。我問心無愧,就此刻回城,亦未嘗不可;不過大比之年,個人的功名也不是小事,一時實在難以應命。」

  這就未免太離奇了!這年雖是舉行鄉試的大比之年,但邵定侯連學都沒有進過,不是秀才,何能鄉試?而況鄉試三場考試,例定八月初八入闈,現在連牛郎織女都還未相會,何須亟亟?

  陶通判不便當面指他是「白丁」,只拿赴試的日期來說:「八月初九才第一場,如今上省,不是還早?就算場前要找個清靜之處,好好用一番功;然而晚個三五天,亦不要緊。」

  「不然,陶公!今天七月初三;七月初六就是『錄遺』之期,怎麼還不要連夜趕到省城?」

  「錄遺」亦是取得鄉試資格的途徑之一。向例童生應試取中,入學成為俗稱秀才的「生員」以後,每年還需應考一次,稱為歲試;而在鄉試前一年,又有「科試」,由一省學政,巡行全省,集合一府生員,出題考試,具取中在一等、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,下一年方准上省鄉試。

  但上一年科試未經錄取,或者因病、因事不能參加延試,還有一個補考的機會,就是「錄遺」。照定制是在鄉試之前一個月,在省城舉行。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進,補開正途,廣羅遺才的一番德意。

  只是邵定侯既非「遺」才,又何從「錄」起?陶通判笑笑問道:「老兄什麼時候進的學?不曾奉賀,倒是我失禮了。」

  聽得這句譏諷的話,邵定侯臉一紅,「陶公,」他不好意思地說,「實不相瞞我是捐了,一個監生。」

  「監」者國子監,原是國家最高的教育機關。監生自然可以應考試,亦可以應「考職」做官:所以花錢捐一個監生,亦成捷徑。但邵定侯是做不來文章的紈絝,又不會應「考職」做小官;如說為了「榮宗耀祖」,可以請個誥封,或者想抬高身份,在官場中與人稱兄道弟,平起平坐,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辦法,捐個三品道員。此刻說是捐了監生上省去鄉試,這話就不大靠得住了。

  苦在明知其然,卻不能讓他拿「國子監執照」出來驗一驗;也就無法說他靠不住。所以陶通判愣在那裡,半晌作聲不得。

  邵定侯卻跟他相反,真所謂振振有詞,「朝廷不絕人上進之路,多方優遇通融,想來池大老爺也一定能夠體念朝廷的意思,不教我錯過這個機會。」他接著又說,「錄遺不取,我馬上回來;如果僥倖取了,當然要在省城裡留下來,到鄉試出闈,才能回紹興。不過,那也只是一個多月的事;頂遲八月底,我一定回來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不過這是命案——」

  「陶公,」邵定侯趕緊打斷,臉上有凜然不可侵犯之色,「人家的命案,與我何干?池大老爺是外省人,你是本地人,難道不幫同鄉?再說,我邵某人有家有業,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。有什麼不能放心的?就算我誤遭官司,應該到案;照現在這種情形,也該有個通融之處。我就請陶公你替我保一保。」

  「保?」陶通判詫異,「怎麼保法?」

  「請你跟池大老爺去說,我試期過後,一定回紹興;我亦微有薄產,祖宗的基業,豈肯輕易拋掉?還有妻兒老小,如何割捨得下?官司打到那裡,我都奉陪。」

  這番話說在情理上,陶通判覺得很難駁得倒他;但不遇見還則罷了,已經追上,卻又放他走路,回到城裡,如何跟朋友交代?

  就這躊躇之際,邵定侯又開口了,「王法不外乎人情。陶公,如果你覺得我說的話;不合道理,我就跟你走。不過,陶公,」他略停一下毅然說了出來:「倘或我是窩藏奸細,或者做了什麼有害地方治安的行徑,今天跟著你走。毫無怨言。如今是與陶公不相干的事,也勞動團練弟兄,想想於心不甘。」

  陶通判一上來便覺得輸了理,因而言語上節節走下風,越來越難招架。這時聽出邵定侯言外之意,是借團練欺壓良民,自覺慚愧,越發沒有「還價」了。

  「好,好!你也不必發牢騷,我保你就是;想來你偌大家業,也捨不得丟下。不過,邵老弟,我倒有一句話,不知道該說不該說?」

  邵定侯聽他已經一肩擔承,可以脫身,自然什麼委屈都肯受;急忙笑道:「陶公,你說哪裡話?你是我父執輩,就教訓幾句,我也得洗耳恭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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