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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「都只為老爺太心急。」小福答道,「手裡的牌讓人家猜到了。師爺跟刑書的話,實在也不錯的,慢慢來;不管抓到王木匠,還是邵定侯,著落在他們身上追,自然會得『和牌』。」

  「我錯了!要想和牌,先要『扣牌』;應該先看緊了邵定侯。這張牌漏掉,是我最大的失策。」

  「現在只有擺下來再說。說不定還會『海底撈月』。」

  「海底撈月?」池大老爺起勁了,「是怎麼一張牌?」

  「如果那個招贅女婿沒有投河,那末,投河的是什麼人呢?找到這個人,不是原原本本都有了?」

  「對!」池大老爺拍著大腿說;但興奮的神色,一現即逝,「哪裡去找這個人?真正海底撈月,撈不到的。」

  「只要功夫深,鐵杵磨成針。第一要緊是秘密。」小福又說,「當然不能老爺去查訪,我也沒有這個本事。不過,老爺可以另外用人;照我看,快班的張頭兒,人倒像靠得住的,我拿他悄悄兒叫了來;老爺當面跟他說好不好?」

  「這個主意不錯。不過,今天總不行了。」池大老爺左思右想,想了半天才說:「我想通了!我做縣大老爺,管二三十萬百姓;事情也多得很,不能拿心思專擺在這件案子上。丟開,丟開!總歸是懸案,仍舊讓它懸在那裡好了。倒要看看邵定侯、王木匠,能躲到什麼時候?」

  這是真的想通了,紹興酒也就不致再落愁腸,飲到半醺,恬然入夢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殘燈未滅、殘醉未醒、殘夢未消,卻聽得一句莫名其妙的話:「老爺,你只怕要『吃包子』了!」

  池大老爺揉揉眼,定眼看去,是小福掀起帳門,站在床前;臉上有明顯的憂色。

  「你說什麼?什麼『包子』?」

  「我是說老爺那副滿貫和不成,起碼和也和不成,還要吃個包子。」

  且莫問出了什麼亂子,只聽這口氣,便大告不妙。池大老爺倒真是賭徒的氣質,反正牌已倒了下來,包子就算吃定了;那就不必忙,他慢條斯理地下得床來,先喝口冷茶,潤一潤枯澀的嗓子;而小福不待他問,便先已開口相告。

  「林采春上吊死了,她家的人,一早來遞狀子,請大老爺去驗屍;刑書道的是,這兆頭不好。」

  「兆頭不好?」池大老爺定神想了一會才問:「怎麼不好?」

  「從來像這種懸樑自盡的事,又是女屍,雖說必得報官;卻總是稟請免驗的。如今居然請要老爺去相驗,自然有花樣在內。」

  「花樣?在我身上出花樣嗎?」

  小福呆了半晌,很吃力地說:「老爺要當心。」

  聽他的話,看他的神氣,再想一想小福跟自己的關係,池大老爺心裡明白;為了寬自己的心,他還有些話不肯說。

  「不要緊,你儘管說!」一夜過來,池大老爺精神十足;加以心情憤激,越發勾起不惜周旋到底的決心,「要做好官說容易很容易,說不容易就不容易。人家有地大的銀子,來打天大的官司,一個個見錢眼開,倒在那面去了,好像我這個好官難做;其實不然!只要腦子清楚,良心擺得正;就不必怕!小福,你要曉得,我上有朝廷,下有百姓,只要我行得正,站得穩,挺得住,朝廷和百姓自然會在要緊關頭幫我。我怕什麼?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」小福怯怯地說,「人家在暗處,老爺在明處,暗箭傷人,頂難防備。」

  「有啥難防備?他們那支暗箭,不說我也猜得到;無非在死者身上做文章,說林采春是羞憤自殺;羞憤是因為我好像指她跟邵定侯有姦情;所以變成我大老爺逼死民女。這是他們的一面之詞,除非銀子用到家,上頭不會聽他的。」池大老爺一口氣說到這裡,停了下來,指著外面說道:「你看看有沒有人?」

  垂花門外,站著刑房書辦,也不知道剛才那番話,他聽見了沒有;小福唯有據實而報,同時小聲勸主人不要說得太多。

  「我只跟你說一句,」池大老爺放低了聲音說:「就算他們沾了上風,硬賴我逼死林采春,林家的命案我還是要辦。你現在馬上出去打聽,邵定候回家了沒有?要秘密,打聽明白了,立刻來告訴我。這個包子我不吃,我自己也是副大牌,『兩不包三』。」

  小福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你叫刑書進來。」

  【六、變起不測】

  刑房書辦神色如常,進屋先請了安,接著遞上一張狀子;口中說道:「林采春夜裡吊死了。請大老爺去相驗。這件案子鬧大了。」

  「喔,」池大老爺問道:「是不是畏罪自盡?」

  「當然要這麼說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惹得池大老爺無名火高三千丈,真想跳起來指著刑房書辦問一句:「不這麼說該怎麼說?難道不是畏罪自盡,是我做縣官的逼死她的不成?」

  然而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,池大老爺到底已經吃過虧了;就因為不夠沉著,操切從事,才搞成這種枝節橫生的棘手局面。吃苦豈可不記苦?這樣一轉念間,把自己的火氣,硬給壓了下去。

  於是他強自保持著平靜地問:、「照你看呢?林采春到底為什麼上吊?」

  「自然是不好做人了。一城沸沸揚揚,指指點點在說她的醜話;人人要臉,樹樹要皮,臉皮一剝下來,怎麼還能做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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