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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「在這裡真正都是自己人了。」趙正濤說,「小張叔,我跟你說老實話、那是個『郎中』。」

  「郎中?」小張俯著身子,直湊到他眼前問。

  「你不要氣急!小張叔,他也看看人頭的;要下手先要打我的招呼,當然不敢在你頭上動腦筋。」

  「老劉,」小張便問,「你遇見過郎中沒有?」

  「不敢說。有時候看樣子可疑;不過,書房賭都是有來歷的,未見得會是郎中。」

  「不對,不對!劉三叔,」趙正濤大搖其頭,「衣冠中人,也有郎中。而且越是那種郎中越難防備。為啥道理呢?因為他們不輕易出手,而且先要下本錢;等到有大場面出手的時候,哪怕趕盡殺絕,總是做得乾淨俐落。還有最要緊的一點是,從不用『媒子』,更沒有同黨,跟獨腳強盜一樣,最狠不過。」

  「聽你說得神乎其神,我倒不大相信。」小張問道,「有大場面,他也要混得進去才有用啊?」

  「怎麼混不進去。憑縣大老爺的身份,還混不進去?」

  「縣大老爺?」小張嗤之以鼻,「縣大老爺做郎中?」

  「不錯,是捐班。」

  「原來捐班!」

  「雖說捐班,署理過缺,也坐過堂,打過人屁股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。」小張這時候就顯得年輕而未經世故了;話說得太自信:「殺了我的頭,我也不相信。」

  趙正濤作個苦笑:「小張叔,你要這樣說,就是這樣說好了。」

  劉不才正聽得有勁,而且也不願小張跟趙正濤言語失和,因而勸解,不過也作了持平之論。

  「小張,滿飯好吃,滿話難說。你何妨先聽聽老趙的,到底是怎麼回事?如果說得不對,你再駁他也可以。何必此刻就拿人家的嘴封住?」

  小張也會意了,從善如流,首先致歉,「對不起,老趙!」他笑笑說,「你當然不會說瞎話,我們聽聽縣大老爺怎麼做了郎中。」

  經他們一搭一檔,自我轉圓,趙正濤做「小輩」的人,而且奉命陪客,臉上當然不會再有悻悻然之色。隨即講了縣官做郎中的故事。

  【四、池大老爺】

  「這位縣大老爺姓的姓很僻,姓池塘的池,也不知他是真姓,還是假姓?反正池大老爺,官場中沒有一個不知道的,因為池大老爺有幾樣長處。」

  「池大老爺」的長處,第一是儀錶出眾;第二是服飾漂亮;第三是語言便捷;第四是態度謙和;第五最難,熱心而慷慨,出手十分大方。因此頭一天到省——浙江省城「稟到」,在接官廳上就結交了好多朋友。

  從第二天開始,池大老爺就請客;請的不是闊客,而是跟他一樣身份的候補州縣——這個班子如果到省來稟到,當然是希望能補實缺;換句話說,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錢,要將本求利,與有些不由正途做官發了財,為生下地的兒子捐個七品官兒,或者做生意發達,捐個州縣官,本人得到很多便利,父母可以討個浩封的情形,大本相同。

  凡是希望補缺的州縣官,所謂「聽鼓轅門」,經常連巡撫、藩司、果司這「三大憲」都見不到;衙參站班,但望青睞一顧,能派個什麼差使就已心滿意足。無奈粥少僧多,得意的少,失意的多;那份失意的窘境,不堪言狀,真有叫自己的兒子當「跟班」來維持官派的笑話。所以聽說池大老爺首先就請同寅,不但為了吃一頓「油大」;光是那份受寵若驚之感,就令人感激涕零了。

  這一頓客,當然請得皆大歡喜。酒醉飯飽,池大老爺推牌九,注碼大小不拘。博到終局。慶家一個人輸;下家幾乎個個贏,但是贏得都不多,少則一兩銀子,多則五兩而已。

  講到這裡,劉不才失聲插口:「這就不容易了。此人是好手!」

  「好手」是指賭場上的好手,而在官場上,似乎更是好手,光是那一頓客,就請得口碑載道,沒有一個人不說「池大老爺」好。

  過了幾天,又請一班客;是請比他身份高的知府、道員,當然也是候補官兒。此中卻頓有幾個闊客;飯罷餘興,又推牌九,細心體察,哪個愛賭;哪個賭得爽氣?哪個殷實,哪個是空心大老倌?

  一夜下來,池大老爺對這些賭客已瞭若指掌;也看中了一個戶頭。

  這個「戶頭」是候補道,山東人,姓孫;孫家門第鼎盛,出過狀元,也出過宰相,但「官聲」都不怎麼好,而且居鄉為富不仁。這個孫道台的叔父,曾經因為不肯捐餉辦團練,為朝中當政的王爺所痛恨,至今不甚得意;只有的是錢,居家納福,倒也逍遙。孫道台受了叔父之教,刻薄吝嗇,在浙江的官場中人緣不好,只跟一個同鄉常有往來,池大老爺就從他的同鄉身上下手。

  講到這裡,小張插嘴問道:「為啥不直接從孫道台身上下手?」

  「自然有個緣故。「趙正濤答道,「孫道台外號叫做『象牙洋肥皂』。看是好看,你想擺佈它卻不容易,隨便你怎麼搓來搓去,無損他分毫。拿賭來說,他喜歡看,就是不大肯下注;有人贏了,居然還伸得出手要分紅。你想想這種人。」

  「既是這種人,池大老爺何必枉費心機?」

  「也不能說枉費心機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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