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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小張這句話就說得不合適,倒像他不該來似的。趙正濤只得含含糊糊應一聲,招招手說:「請到裡面坐。」

  一出廂房,引入別院;空宕宕一間破敗的屋子,裡面有一張方桌,四條長凳,桌上倒有茶和點心。等趙正濤站住腳,小張四面看清,別無外人,才替劉不才引見。

  「自己人不好瞎說。我們兩個本來是不該到這裡來的;只為我這位劉三哥要來開開眼界。一切不懂,請多多包涵。」

  「師父跟我說過了。委屈兩位,只為那面人多,敘起『道情』來,兩位要受窘;所以讓我在這裡相陪。」趙正濤又說;「我是『帶毛僧』,還沒有進香堂參祖的資格;別的規矩,也還不熟,不敢亂走一步。請兩位包涵。」

  這話就是暗示,客人最好不要提什麼要求害他為難。但如坐在這裡喝茶吃點心,豈不是白來一趟?劉不才心裡有些著急,便向小張拋了個眼色。

  就是沒有表示,小張也會動問「:「我這位劉三哥,特意要來看香堂——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趙正濤搶著答說:「開香堂還早。師父關照過,到時候會來通知,總歸讓兩位看得到就是。不過,要委屈兩位。」

  「不要緊,你說。」

  「只能在外面看看。」

  「這我們曉得。」小張答道:「連你都不能進香堂;我們兩個更不用談了。」

  「能體諒我,再好都沒有。」趙正濤很欣慰地;接著為客人斟茶,同時又說:「師父昨天還在說,這趟多虧得小張叔幫忙——」

  「慢來,慢來!老趙,」小張詫異,「你怎麼矮了一輩?」

  「你是我師父的好朋友,自然比我長一輩。以前身份沒有揭穿,我不便改口,今天當然不同了。」

  「那不好!我又不在幫裡,各敘各的。」

  「那怎麼可以?今天在香堂裡,我如果不尊敬師父的朋友,豈不是欺師滅祖?」

  「好,好,隨你!」小張問道,「李小毛這幾天住在什麼地方?」

  「就在這裡。」趙正濤往後面指一指。

  「這裡是什麼地方?」

  「本來也是人家的莊子,主人家敗落了。管莊子的也在幫,所以借他的地方一用。李小毛從城裡出來,一直住在這裡,人倒養胖了。」

  「養胖了?」

  「一頓十個山東饅頭,一大盤紅燒肉,一大碗鯽魚湯;吃了困,困了吃,怎麼不要養胖?」

  「你師父倒言而有信!」小張深感安慰,也深為傾倒,「你們幫裡說話算話,值價!」

  「這一定的。不要說有你關照,就是你不關照,也不會太難為他;犯法自有家法處治,不作與私刑拷打的。」

  「照你們的家法,他總歸今夜要見閻王了。」小張問道,「真的捆在鐵錨上燒殺?」

  「那是在船上的話。現在當然要變通辦理。」

  「怎麼樣變通法?」

  「那就不曉得了。要看『三老四少』公議。不過

  「怎麼樣?」看他欲言又止,小張自然關心,「莫非沒有死罪?」

  「也不知道怎麼樣,」趙正濤放低了聲音,「曉得的,說他死有餘辜;不曉得的,認為執法要公平,說人家犯家法,要有證據。」

  「怎麼沒有證據?當初去提奸不是有人證?」

  「人家不是這樣說。『人嘴兩層皮,翻來覆去都是你』,如果要幫李小毛,自然也有話說,『捉姦捉雙,捉賊捉贓』,朝廷的王法都是這樣子處斷,幫裡的家法,難道比王法還要厲害?」

  「這也是一個說法。」劉不才問道:「如果真有人這樣說,莫非李小毛就可以活命了?」

  「那也要看大家公斷。不過,聽說李小毛的引見師護短,一定會有話說。」趙正濤微現憂色,「他的這位引見師,在我們幫裡很吃得開,說不定站在他一起的人會很多。」

  「那怎麼辦?莫非真的黑白顛倒,是非不明?」劉不才義形於色地,「照這樣子,還談啥清理門戶,整肅幫規?」

  「我想不至於到這地步。」趙正濤說,「現在先要看李小毛自己。如果他夠種,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,一口承認,那就沒話說了。」

  「你說他會不會一口承認?」小張問說——他心裡相當矛盾;自己也弄不清,是不是希望李小毛能逃出一條命來?

  因為誘捕李小毛一事,當初受人重托,一方面感於交情,一方面也有得意逞能之心,所以全力以赴,得心應手。等到李小毛落入圈套,雖有一番話交代孫祥太,但是活罪好免,死罪難逃,究竟一條性命送在自己手裡,不想起便罷,想起來不免問心有愧。前幾天眼不見為淨,那份不安的感覺,排遣還比較容易;此刻香堂擺了出來,又是這樣子詭秘鄭重的架勢,怵目驚心,不由得就想到冤冤相報這句話,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做這件事,到底錯了沒有?

  想是這樣想,卻不能形諸顏色,不然就成了半吊子。因此趙正濤和劉不才也就猜不到他的心思,管自己在談話;一個是空子,一個是帶毛僧,幫裡的事無可談也不便談,談的是彼此相熟的朋友。

  兩個人都是賭客,彼此相熟的朋友自然也是好此道的,因而又談到賭經。這一下,小張也起勁了;但是談到賭經,他實在只有靜聽的分兒。就是趙正濤也須向劉不才領教;然而有一樣卻是劉不才所不懂的:賭假賭。

  話是小張提起來,「老劉,」他問,「常在老趙那裡賭的,有個駝背;我看他的手風特別,常常大進大出,脫了底又翻起來,翻起來再沉下去,不過弄到頭來,總是他贏的時候多。這種人是啥路道?」

  是在趙正濤那裡的賭客,劉不才不便說什麼;搖搖頭答道:「賭得長了,你什麼樣子的人都遇得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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