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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「老大身背幾爐香?」

  這句問話,劉不才懂,是問二十四個字派中,他排到第幾個字?可是初次回答卻不容易,因為原是冒充,沒有排過,只能在心裡先默念一遍「清淨道德,六成佛法、能仁智慧、本來自性、圓明行理」,默念到「理」字,才算排清楚,是第二十個字。

  「身背二十爐。」

  「頭頂幾爐?」這是問他「前人」的字派,自然是:「頭頂十九爐。」

  「請問老大,貴幫頭什麼旗號?吃什麼水、燒什麼柴?什麼所名?裝的何人糧、糧有多少石、什麼地方卸糧?有什麼記號?幾隻太平、幾隻停修?」

  這真叫「若要盤駁,性命交脫」!劉不才知道自己冒充得不好,知客師起了疑心。這也怪不得他,像這樣的香堂,不比收徒弟是樁喜事;動到家法,而且李小毛難逃活命,說不定有他的「死黨」混進來攪香客,掀起極大的波瀾。職司接待賓客的執事,自然不能不謹慎。

  但諒解歸諒解,關口還是要過;幸好預先想到,有一套話可以救急。說到這套話,就等於生了嫌隙,實在不宜出口;但舍此以外,當場就要難看,只好不顧一切了。

  打定主意,將心一橫,他面無表情地答道:「老大你聽清,在外三分安清,七分交情。你老大要提起自己人,只有出五服的本家,沒有出五服的安清。叫做多一位前人多一條路;多個兄弟多條臂膀。一師皆師、一徒皆徒。安清有三准三不准;准充不准賴;准打不准罵;准借不准偷。如果提起『道情』,兄弟欠學。叫做『敘不完的安清,講不完的道情』。如今金鬥不在家,雀杆不點頭,糧船不行運;兄弟是『旱碼頭孝祖』,投師的時候來得慌,去得忙,香爐未冷,燭臺未幹,敝家師少慈悲,傳道師少教誨;幫中之事,兄弟一概不知。望你老大要恕過我兄弟。你老大是『老幫四衛』,幫中規矩盡知,要請多多慈悲。」

  這一套話,軟中帶硬,似嘲若諷,是經過不知多少年,逐漸形成的範式。共分三層意思,第一段是指責對方不念自己人,有意刁難,破壞團結。第二段的著眼在「准充不准賴」;意思是就算冒充,亦不為罪過,何必盤問得太頂真?第三段是解釋為何「提起道情,兄弟欠學」;幫中的歷史叫做「道情」,因為「欠學」,所以「一概不知」。然則又何以「欠學」?這就因為是「旱碼頭孝祖」的緣故。

  「旱碼頭孝祖」是幫中很有名的一個典故,亦是開法領眾的一種特例。所謂「旱碼頭」,最初是指山東台兒莊;運河在山東境內,本無南北之分,直到咸豐五年,黃河在銅瓦廂決口,神龍掉尾般,由南往北,在東阿、壽張之間,橫穿運河,由大清河故道入海,這才將山東的運河,斷成兩截,黃河以北的稱為「北運」;黃河以南就是「南運」。

  在咸豐五年以前,山東臨清以南的運河,大都以汶水為源;其中台兒莊到韓莊這一段,河闊水淺,上行的船,滿裝漕糧,又是重載,吃水更深。這段水路一共八十三裡,卻置有八座水閘,但不管怎麼樣盈虛調劑,總歸走不快,必得借重拉纖。

  船上原有縴夫,只是其他地方可以應付,到這段路上就不夠了,需要臨時雇工。漕船上的入息厚,出手大方,只求不誤限期,多花幾文不在乎;因而為漕船背纖,是樁好生意。久而成例,一到漕船進山東境界,附近幾州縣的鄉下人,都趕到台兒莊來做纖工。但是,漕船上所要的人,究竟有限,為了爭生意,打得頭破血流是常事。

  這樣常鬧糾紛,漕船上亦很頭痛;同時彼此爭奪,用這個得罪那個,用那個得罪這個,取捨之間,亦很為難。於是幫中訂定辦法,准許這班人投師入幫,這一來,一方面用纖工自己人優先,取捨不致漫無標準;另一方面可以用幫規約束,不准滋事。這就是「旱碼頭孝祖」的由來。

  但是,在那些纖工,投師人幫,原是為了生意;在漕船,開法領眾,無非權宜之計。因而「旱碼頭孝祖」,一切因陋就簡,既沒有開大香堂那些隆重的儀式,自然談不到傳啥「三幫九代」。所謂「投師的時候來得慌,去得忙」,無非為了生意投師;投完師趕緊要去上生意,「香爐未冷,燭臺未幹,家師少慈悲,傳道師少教誨,幫中之事一概不知」,確是實情。

  不過,盤問時這樣說法,無非作個不願回答的托詞,語似謙卑,實有厭惡渺視之意。因此,非到萬不得已,不肯出口;而盤問的人,聽到這話,不管如何不滿,亦應適可而止。不然就要破臉了。

  當時那知客師倒又愣住了,看劉不才的態度言語,真所謂「洋不洋、相不相」,看不透是啥路道?遇到這樣的情形,只有一個辦法,去請教主香。

  孫祥太得知其事,如俗語所說,好比吃了螢火蟲,「肚子裡雪亮」;必是劉不才冒充不過去了,硬作挺撞。當時倒對那知客師好生歉然,打個招呼:「都看我面上,不必計較」。然後親自出來應付這位「趕香堂」的「怪客」。

  孫祥太的處境甚難,照規矩說,像劉不才這種情形,就是來路不明,應該摒拒不納;否則就得遮人耳目,再作一番盤問,卻又怕劉不才應對乖謬,變成「越描越黑」。想來想去,只有先馬虎了事,寧願事後受人責備,亦比此刻搞得破綻百出,進退兩難為妙。

  好在他是主香的身份,在香堂中原可便宜行事,當時只打個照面,使個眼色,將小張和劉不才引人右面廂房,悄悄說一句:「請坐!」

  小張知道這是「挾帶私貨」的手法。此時無須寒暄客套,只點點頭表示一切心照,自會謹慎小心;然後低聲答說:「你請便。」

  「你們坐一會。我找個人來陪你們。」

  等孫樣太一走,小張拉拉劉不才的衣服,並排坐了下來;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,因為廂房中的人甚多。如果有人上來攀談,又會露馬腳。幸好,很快地來了個熟人;就是孫祥太特意找來陪客的趙正濤。

  「你今天也來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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