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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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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脆的嗓音打斷了他的遐思,他訕訕地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,又問:「那麼晚了,客人還要送你們回家?」 她噴出一口煙霧。帶一縷薄荷清涼的嗆人煙味鑽進了他的鼻孔,他避過它,耳裡又聽到她滿不在乎地說:「我們通常不回家。」 「不回家?」他怔了一怔,「深更半夜,你們不回家又到哪兒去?」 「一兩點鐘,」她的聲音裡有點感喟的意味,眉梢眼角掠過一絲疲憊的神色,「正是夜臺北最熱鬧的時候。」 他重複地問,帶著那種大男孩的過分緊張和大可不必的嚴厲:「你說,你們到什麼地方去?」 李幼文感傷地笑笑。這種神情和語調,如今和從前已有太多的改變。她兩手一攤,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說:「夜總會呀,有消夜的大飯店啊。」免得他連連地追問個不停,她索性一口氣說了:「我們在那兒跳舞、喝酒、吃消夜,玩到兩三點鐘,大家筋疲力盡,然後作鳥獸散,分頭回家。」 章敬康深沉地歎息,用同情惋惜的口吻說:「幼文,你這是何苦!你為什麼要過這種戕害自己身體和靈魂的生活?」 「大家都是一樣的嘛。」她勉強地一笑,「誰叫我們幹這一行呢。」 「這正是我所要問你的。」章敬康抓住她的話,臉色漸漸嚴肅起來,「誰叫你幹這一行?」 「誰?」她沒想到她會作繭自縛,錯愕一下,又深深地吸一口煙,儘量掩飾地說,「當然不會有誰囉。如果你一定要追問,那麼我也可以這樣說:家庭、環境、經濟問題。」 章敬康暗暗地有點生氣,他認為自己一片真心,她不該這麼開玩笑似的敷衍應付。他冷笑一聲,語含諷刺地說:「家庭?是你老太太逼你出來當舞女?」 她臉色一變,轉而回想,這正是一個最好的藉口和阻攔他緊迫追問的好機會,於是她微笑的面孔迅速地轉為憂鬱沉重。她低下頭,幽幽地說:「我母親的病仍然很嚴重。」 「這麼久了,」他驚異地問,「病況一直都沒有好轉?」 「不但沒有好轉,」她悲哀地搖頭,「而且比以前更糟,醫生說她已癱瘓,而且連心臟都有問題。」 「心臟?」 「極度的衰弱,經受不了任何刺激,」李幼文加重語氣地說,「所以她必須有妥善的照顧,和不斷的治療,她曾經在一度昏迷中進了醫院,一住,就是半年多。」 他仿佛漸漸地有點懂了。李幼文大概是在暗示他,她淪落風塵跑到舞廳裡來從事貨腰生涯,可能跟她母親的病重,以及家庭的經濟困難有關。章敬康記起李幼文的母親第一次進醫院的經過,以李幼文這麼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孩子,她怎麼挑得起這樣沉重的擔子? 看到他在沉吟不語,她立刻猜到這個善良的大男孩正在想些什麼,這是她擺脫糾纏、慧劍斷情絲的最佳時機,她在內心裡警告自己,無論如何,要把謊話編得圓滿,而且聲音表情也不能露出破綻。 「送她到醫院的時候情況很緊急,醫生護士望著她搖頭的時候,我忍不住哭了。」李幼文做作地保持面容平靜,聲音裡隱伏著悲愴的暗流,「後來醫院請來會診的名醫到齊了,他們說母親還有救,但是必須注射一種價錢很貴的特效藥,六小時一針,每針五百元,醫院問我能不能負擔得起,我不加考慮地答應了下來——」 章敬康覺得心裡很難過,因為他遺憾這一回他沒能和她患難與共,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,柔聲地說:「幼文,你做得對,任何人都會這樣做的。」 「我做得對嗎?」她忽然長眉一挑,聲音冷冷地說,「那時候,我把家裡所有的東西當盡賣光,也不夠三天的針藥費用。」 「在那種環境之下,」他無限感慨地說,「你當然是很為難的了。」 「而母親的針卻一連打了兩星期,」她的眼眶裡滾動著眼淚,聲音哽咽地說,「住院呢,前後三個月,結算下來,醫藥費將近六萬塊。你說,你叫我到哪兒去籌措這筆錢?」 他深深地埋著頭,深深地自疚自責,悔恨像條毒蟲般咬齧他的心靈。對於幼文的一切誤會應該都是罪惡,他不該以為她是自甘墮落,他不該以為她淪為舞女是受了什麼人的威脅利誘。他瞭解幼文的家庭環境,母親長年多病,她自己又是一個孝順的女兒,為家庭為母親而犧牲,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。 「以我這麼一個女孩子來說,」她幽怨地說著,「舞女該算是賺錢最多的職業了。」 「伯母的病,」章敬康抬起臉來關懷地問,「最近是不是已經好了?」 「她在家裡休養,照舊打針吃藥。」李幼文回答得很快,她心裡輕鬆了許多,因為,看樣子,章敬康已經接受了她謊言的一大半,這樣,使她逃過了對於目前處境無法解釋的難關。至於她為什麼淪為貨腰女郎,那也就不必再解釋了。 「我真是抱歉極了,」他面有愧色地苦笑說,「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,我不但不能幫忙,而且我還誤會了你不得已而下海伴舞的苦衷。」 李幼文淒迷地一笑。章敬康的誠懇和真摯,以及對於她自己和她母親的關切,固然令她深為感動,但是迫於情勢,她不能不向他撒這個善意的謊。她已沉溺,不能連累純潔善良的章敬康。這間休息室裡燈光明亮,然而四壁黯黯寂寂,陰影四布。章敬康不知道自己所面臨的危險,她卻曉得她必須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,趕緊切斷這一段情絲。她反復地在內心呢喃嘮叨: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好,為了他好。」 章敬康低首無語,兩個人保持了好一陣子緘默。李幼文懂得緘默越久,對她越加有利。 他剛要揚起臉來想問什麼,李幼文又先發制人地把他攔住,岔開了話題。她帶笑地凝望著他問:「分別一年半了,說說你的事情吧,怎麼樣,預備軍官訓練受完了沒有?」 他聲音悶悶地回答:「受完了。」 李幼文忽然挑起了一絲希望,她緊接著問他:「你現在是不是在準備出國?」 「出國?」章敬康黯然地笑道,「為什麼每一個大學畢業生都要出國呢,在臺灣不是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我們做?」 她嫣然地笑著,望著他那套人造纖維的蹩腳西服問:「那麼,你現在是在做事了?」 章敬康臉上莫名其妙地一紅,他吞吞吐吐地說:「我——我是在做一個小職員。而這,還是由於我哥哥的力量才能找到的。」 李幼文想使空氣輕鬆一點,她眉挑目動地向章敬康開玩笑:「小到什麼程度?」 「僅僅比工友高了一兩級,」他自嘲地笑笑,「換句話說,我是一個辦事員,一天辦八小時的公,每個月收入八九百塊錢。」 她瞪著他,語意深長地說:「一個人花用,也盡夠了。」 章敬康在辨正什麼似的突然說一句:「可是你知道,這個小辦事員當然不會是我的終身職業。」 「我知道,」李幼文回答的語氣很肯定,她深情款款地瞥他一眼,「我常說,在我所有的朋友裡,就只有你前程遠大,不可限量,敬康。」琅琅的音調轉為低沉:「你不該自暴自棄,社會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。」 「自暴自棄?」章敬康愕然反問,「你怎麼曉得我會自暴自棄?」 他的反質來得那麼凌厲,李幼文卻絲毫不以為忤,她仍舊苦口婆心,不惜繞著圈子來勸他: 「如果你不想自暴自棄的話,那麼,我懇切地要求你辦到兩件事。」 「哪兩件?」他目光閃閃地問。 「第一,」幼文溫婉地笑,口氣卻是相當的果決,「舞廳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……」 一句話激起了章敬康的反感,他帶點憤慨地詰問:「你是不是認為我這月入八九百塊的小職員,不夠資格到你們這種豪華奢侈的地方來?」 「敬康!」她大聲地叫喊,眼裡射出嚴厲責備的光芒,「你明明知道我的用心,你為什麼偏要這樣曲解!」 他頑強地搖頭否認:「我沒有。」 「敬康,」幼文的聲音裡充滿了深摯的感情,「現在你已經明白了,我在這裡是受環境所迫不得已,為什麼你也要盲目地到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罪惡圈子裡頭冒險!」 她的話分明是一語雙關,可惜章敬康聽不懂。他仍然振振有詞,一字一頓著力地說:「我到這兒來,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繼續過這種充滿罪惡的生活,難關既然已經過了,那麼你就應該回復你原來的面目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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