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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章敬康覺得很無聊,把手腕抬到眼睛前面,看到表上才八點半,離彩虹進場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,需要耐心等待。

  舞客像暗夜潮生,忽然滿眼都是。有五六個人走了過來,領頭的舞女大班,傴僂下身來,賠著笑說:「先生,請幫幫忙,掉個位子!」

  章敬康一愣,隨即明白了,他所占的是可容八個人的座位,妨礙了舞場的生意,便默默地站了起來。

 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舞女大班一迭連聲地說,把他引到角上靠壁的座位。一張小茶几,兩張單人的座椅並排擺著。那是屬於舞場中最不受舞客歡迎的座位,即使是第一次進舞場,不明白其中規矩的章敬康,也能感覺到他是被冷待了。

  於是,他原有的對舞場的憎恨更深了。

  他也知道,即使沒有舞場,彩虹也會在另一種場合、另一種方式之下墮落。然而理智的瞭解,總敵不過現實的情感——彩虹做了舞女,她真的墮落了,就在這裡,這是令人憎恨的地方。無法不這樣想,特別是在勢利眼的舞女大班藐視他以後。

  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,舞女大班領著一個身段極苗條的舞女走到他的身邊。他沒有太注意,舞女大班卻停了下來。「彩虹!」他說了這兩個字,隨即走了。

  是彩虹!章敬康雖然在陰暗中看不清她的面貌,但已陡生親切之感,同時也很緊張,他要注意她看到他時是怎樣的反應!

  「貴姓?」彩虹在他旁邊坐下來問。

  章敬康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,想冷笑一聲說:你不認識我了嗎?但就在話要說出口時,他想到她一定也和他一樣,認不清他的面貌——而且她也絕對想不到他會在這地方出現,所以立刻心平氣和了,輕輕回答說:「章!」

  他想,她認不清面貌,該聽得出聲音。可是彩虹顯然沒有聽出來,用一種極自然的稱呼陌生人的聲音叫了一聲:「章先生!」

  那平靜的聲音,使他引起了警覺。驟然見面,怕會嚇壞了她,因此,他儘量把語氣放緩和了說:「你看看我是誰?」說著,他把身子湊了過來。

  他們互相都看清楚了,外表都有了改變,然而還沒有到一時看不出來的程度。

  「啊!是你,敬康!」

  「你沒有想到吧?」章敬康覺得先應該做禮貌的問候,「幼文,你好吧?」

  彩虹就是李幼文。她有些手足無措,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說。

  就在這片刻的沉默當中,章敬康已把手伸了過來,她緊握著——這比說什麼話都好,她開始鎮靜下來。

  「幼文,」章敬康感傷地說,「我們有一年半沒見面了吧?」

  「嗯。」她說,「不過,現在又見到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他又興奮了,「總算又見到了。」

  「誰告訴你的,我在這裡?」

  「這個!」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專門刊登花邊新聞的雜誌來。

  她用不著看,那雜誌上說些什麼,她比他更清楚。所登的照片是她自己拍的,所寫的文章也是經她同意的,除此以外,她還花了一千元,作為那本雜誌替她登宣傳稿的報酬。

  當照片和稿子都登出來時,她看了十分滿意,認為那一千塊錢花得很值得。但是此刻她卻懊悔了,懊悔當時沒顧慮到會讓章敬康發現。

  「你看我是不是變了?」她問。

  「當然變了。」

  「變在什麼地方?」

  「太多了!」他又說,「不,應該說是變化太大了。」

  「就因為我做了舞女?」

  「這變化還不夠大嗎?」

  李幼文不響,越發懊悔不該利用那本雜誌去出風頭。

  「你住在什麼地方?」

  這是個不能告訴他的問題。她說:「敬康,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……」

  「為什麼?」他很快地打斷了她的話,冷冷地說,「因為我不配來這個地方是不是?」

  李幼文警覺到這會弄得彼此吵嘴,鬧成笑話,於是,安撫著他說:「好久不見了,我們找個地方去談談,好吧?」

  這個提議非常符合章敬康的願望,他點點頭,表示欣慰。

  「那麼,你先等一下,我要去說幾句話。」

  「我也去,我在門口等你。」章敬康把手伸到口袋裡準備取錢付賬。

  「你不要!」李幼文已看出他要做什麼,搖搖頭說,然後順手拉住經過那裡的小妹。「這裡的賬回頭我來簽。」她說。

  然後,小妹走了,她也走了,動作都很迅速,不容章敬康有表示異議的機會。他想到,賬已有了交代,不必再在那裡坐等,於是站起身來,走過穿堂,乘電梯下去之前,他告訴開門的小弟:「請你告訴彩虹小姐,我在下面等她。」

  「你貴姓?」

  「我姓章。」他忽然聰明了,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,作為小費,塞到小弟的口袋裡。

  出了電梯,就是這一家觀光旅館的休息室。他坐在沙發上,取了份報紙,眼睛望著黑字白紙,心裡卻想著李幼文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:舞場太黑了,要在明亮的燈光下,好好看一看,她究竟改變了多少。

  然後他又想到剛才短短幾分鐘以內,她所表現的態度。她似乎並不希望看到他,這是什麼原因呢?是不是已忘卻了過去的情感,還是她自覺墮落,愧對曾經想幫助她上進的朋友。兩者必居其一。他記起她不讓他付賬的事,心裡覺得安慰了些,這多少是種Friendship(友誼——編者注)的表現。

  但是他的寬慰和輕鬆並不能持續下去,因為她讓他等得太久。她剛才說她要去說幾句話,卻沒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分鐘。他在這二十分鐘裡坐立不安,焦灼難耐,他想她也許會玩上一手金蟬脫殼計,叫他在這兒傻等,然後自己悄悄地溜走。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,他對幼文毫無把握毫無信心,他覺得他的懷疑並不是沒有理由的。

  終於,她姍姍地來了,使他眼睛一亮,長長地籲了一口氣。她姿態優雅地穿過敞廳,不過神色有點匆促倉皇,一面走一面左右探望,顯然她不願意有人發覺她和他的會晤。

  他來不及計較這些,站起身,扮著和悅的微笑請她入座。她望著他,大方自然地坐在他的對面,坐定以後,她又一扭細腰,縮到靠牆的幽暗角落。高闊的椅背,擋住了她窈窕的背影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她先堵住他發問,嫣然笑說,「客人拉住我又跳了兩支舞。沒有辦法,我是被他帶進場的。」

  他對於舞廳裡的事情一竅不通,困惑地問她:「什麼叫作帶進場?」

  「就是舞客送我們到舞廳裡來。」她打開皮包,取出一個精緻的K金小煙盒,往他面前一遞,同時繼續解釋說,「照規矩,他還要送我出場。」

  他搖搖頭拒絕了遞來的煙,突然感到想要問她的問題實在太多,但他只能一個個地提出來問:「你們幾點鐘散場?」

  她燃著煙,打火機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,那張俏麗的臉龐原就是紅撲撲的。他發現她比一年半以前豐腴得多了,可是髮際面部也多了不少華麗的裝飾,譬如那綰住一頭長髮的珠簪,以及翹長濃黑的假睫毛,此外,臉上有過濃的脂粉,眉毛是人工勾描的細細彎彎,口紅給她換了另外一個小巧精美的嘴唇……

  「通常都在一兩點鐘左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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