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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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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好!」幼文定定心,直截了當地把談話引到正題上去,她勇敢面對現實地問他一句,「你的意思是說,你要我結束這種送往迎來的摟抱生涯?」 他很高興,由她自動說明了自己內心的願望,他連連地點頭承認說:「是的,你應該馬上離開這裡!」 「那麼我告訴你,」她語鋒一轉斬釘截鐵地說,「這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。」 他愣了很久。然而,初生之犢不畏虎,章敬康緊接著就充滿自信地說:「我不相信天下會有辦不到的事情。」他稍一停歇,然後正色地警告她:「如果你自甘墮落,那麼一經沉淪就永遠不能自拔!」 多麼銳利的一支箭鏃,勁疾地射中了她的心房。李幼文身體一陣搖晃,她憤恚倔強地說:「就算我自甘墮落,就算我不求上進。你說,又怎麼樣?」 「幼文!」他想用這聲溫柔的呼喚,召回這頭迷途的羔羊,「你自己比我更明白,你永遠不會是這樣的人。」 「我當然不是這樣的人!」她賭氣地噘起了嘴,「什麼自甘墮落,什麼一經沉淪就不能自拔,那不都是你所說的話嗎?」 「是的。」章敬康臉上佈滿了紅潮,他訥訥地說,「我很抱歉,我這個人就是有這點毛病,心裡一急,什麼話都說得出口。」 「所以我們這樣莫名其妙地爭論毫無意義,」她像在下著結論,「說來說去,無非徒逞口舌之快而已,對於事實,可以說是毫無補益。」 章敬康焦躁不安地盡搓著手。 她又眉挑目動地嫣然一笑,婉轉地說:「我是真心誠意的,我想勸你兩點。第一,舞廳酒家,這種紙醉金迷、燈紅酒綠的場合,對你這樣有守有為的好青年,確實不太適合,因此我不希望你再來;第二……」她頓住,淒然地笑了笑說,「我懇求你,敬康,我懇求你趕快把我忘掉,我是不值得你懷念的。」 「你的要求和我的心願完全相反,」他笑得很瀟灑,「我懷念你,我不能忘記你,我才千方百計地找你,想要尋回你。」 她臉色一沉,認真嚴肅地說:「可是,我剛才已經告訴了你,要我離開這裡,是絕對辦不到的。」 「為什麼?」他緊緊地逼問。 她一橫心,咬咬牙說:「很簡單,我的債務還沒有還清。」 章敬康鐵青著臉,不知高低地問:「你還欠了多少的債?」 她納悶地望望他,小巧嘴唇翕動了一陣子才說:「至少還有四萬塊。」 「四萬!」他軟弱無力地說,臉上有十二萬分的痛苦與悲哀,他喃喃地再說一句,「四萬。」 李幼文心底閃過一陣劇痛,她明明知道章敬康的內心已經受傷,正在涔涔地滴血,但是,她卻不能不狠下心來,乾脆讓他死心,她緊鎖雙眉,深沉地歎了一口氣補充說:「由於母親的病,家裡的開銷越來越大,我自己沒法照顧她,特別護士又請不起,我只好雇個女傭。每隔三天請醫生來一次,打針吃藥,光是這一項開銷就要三四千。外加家用、女傭薪資,差不多就要六七千了。」 「六七千?」章敬康喃喃地說,語調裡有深沉的悲憤與哀慟,「六七千……」 「敬康!」李幼文柔聲地一喚,晶亮的眸子緊攝著他,她帶點衝動地向他說,「現在,你總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,我墮落,我沉淪,我身陷泥淖不能自拔,這是我的環境使然,命運使然,我沒法掙脫環境與現實的羈絆。敬康,你就讓我在這為了現實的環境裡隨波逐流吧。至於你,敬康,我絕不是唱高調,社會需要你,你的父親和哥哥嫂嫂更加需要你。你應該努力地去創造你光明遠大的前程,為社會為家庭盡你所有的力量。你不要再到這種地方來,更不必再找我。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,我身上充滿了罪惡的毒菌,我是絕對不值得你懷念和眷顧的,敬康!」 她好不容易把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說完,一陣錐心刺骨的悲慟,使李幼文雙手掩面,伏倒桌上哀切地哭泣起來,熱淚潺潺地從她指縫溢出。 章敬康腦海一片昏亂,他茫然瞪視前方,雙手不停地輕撫幼文細密的長髮,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,也不曉得該做什麼決定。 驀地,樓上舞廳悠揚地傳來最後一曲,李幼文吃了一驚,匆忙地揩拭眼淚,匆匆拿起皮包,急急地告訴章敬康說:「糟糕,樓上都散場了,我得馬上趕回去!」 章敬康也站起來,滿腹疑雲地問:「為什麼呢?」 她不能再遲延,一面走著一面說:「我還有帶進場的客人在那兒等我。」說到這裡她站住,回轉身來無可奈何地笑著說:「至少,我今天還在做舞女啊!」 章敬康愣在那裡,無詞以對,但覺萬箭穿心,他追上去,氣喘吁吁地說:「幼文,明天我再來找你,我們再細細地商議。」 「不要!」李幼文匆匆轉身,目光閃閃地望著他說,「敬康,今天就算是我們見了最後一面,好不好?」她頓頓腳,歇斯底里地嚷叫像是在向他籲求:「趕緊離開我!趕緊離開我!敬康!」 章敬康錯愕地望著她窈窕的背影,軟弱無力地說了聲:「幼文,你知道,我仍舊會來的。」 可是,她早已聽不到了,因為她正匆忙地疾步上樓。 ▼十五 章敬康只能在茶舞接近尾聲的時候來,這有幾層原因。他按捺不住急切盼望見到幼文的焦灼心情,他每天都想儘快趕到舞廳,而他服務的公司,卻是每天下午五點半鐘才下班。其次,晚舞人多,價錢又貴,還有什麼帶進場帶出場的種種名堂,他弄不懂也搞不清楚。再有他怕幼文晚上太忙,如欲長談,那一定是相當的不合時宜。 一連五天,花了好幾百塊錢,他提前下班,溜到舞廳,買門票,泡清茶,他坐在舞廳的幽暗角落傻等,卻始終沒有見到李幼文的面。 他不屑於去問大班,嚴格說起來,也可以說他是不敢探問。然而白白地過了五個寂寞黃昏的時光,他覺得再也不能不開口了,於是他拉住了曾經為他找李幼文的那個大班焦躁地問:「幼文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來?」 大班正在忙著,眼睛一翻地反問他:「哪裡來的什麼幼文?」 他知道自己叫錯了名字,連忙更正說:「啊,不,我說錯了,是彩虹。」 「彩虹小姐,」大班特別強調小姐的尊稱,然後輕鬆地聳聳肩膀說,「彩虹小姐是我們這裡的紅牌,她通常都是不來跳茶舞的。」 章敬康心裡一涼,想想這真是天大的冤枉,花錢費時間不算,臨了還鬧一個笑話,一連五天的乾等,舞廳上下不把他看成傻瓜才怪! 轉臉一望,大班還帶著輕蔑的神情,雙手環抱著站在他身邊,看樣子好像還在等待他的吩咐。章敬康膽子陡地一壯,勉強地裝扮著笑臉問他:「那麼,彩虹小姐要到什麼時候才來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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