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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「娘!」他輕聲說道。「宋主派了使臣來,一定要向你老人家問安。」

  李太后沒有等他說完就搖頭:「我不見!」

  「娘!」孟昶趕緊又說:「人家此來,禮節隆重;宋主稱娘為「國母」,吩咐那使臣,一定要大禮謁見,娘若不肯見他,他無法交差,似乎也不是待客之道。」

  聽這一說,李太后倒頗有意外之感,「這倒也罷了,不過我還是不能見。」她說:「難道我真個老著臉,受他的禮?」

  「兒子跟大家商量過了,自有妥善處置;娘只管穩穩坐著,等那使臣——禮部侍郎竇儼來給娘磕頭好了。」

  「你們是怎麼商量的?」

  「娘受他的禮,份所應當;不過兒子須盡待客之道,該另外還他的禮。」

  這總算是妥善的處置,但卻委屈了曾為一國之主的兒子。李太后瞭解孟昶的苦心,實在不忍再峻拒、便點點頭說:「那就請來一見。」

  於是竇儼上了李太后的船,孟昶親啟肅客,進入中艙;李太后空著中間的金交椅,由兩名侍兒扶著,站在座位旁邊等候,這仍然是謙辭的表示,竇儼便不待孟昶引見,尊敬而又親熱地喊道。「國母請上坐!容竇儼拜見。」

  「不敢當!」李太后的聲音,清朗從容:「待罪外臣,無僭越之理,與欽使平禮相見吧!」說著,向孟昶使了個眼色。

  孟昶卻為難了!說得好好地,忽然變了卦——他寧願自己受屈,要維持母后的禮數;但當著竇儼不便直道自己的心意。所以只好裝作不見。

  竇儼冷眼旁觀,瞭解他們母子的苦心,孟昶唯恐委屈老母,而李太后則唯恐得罪朝廷,所以這般謙辭。說來說去,還是心存猜疑的緣故。他此來面奉諭旨,正是要消除蜀國君臣的這一份猜疑,因而不敢怠忽,轉臉向孟昶說道:「請殿下扶持國母上坐,容竇儼拜謁了,還有許多話要面陳。」

  「娘!」孟昶便走了過去,親手相扶,「你就當竇侍郎是兒子的朋友,算是晚輩問好。」

  「喔!」李太后心想,僵持也不是個了局;有了他這句話,已可以表明不是以蜀國太后的身份相見,便笑著說道:「既如此,我就托大了!」

  於是把金交椅略為拉得偏了些,坐下來讓竇儼磕頭;孟昶一旁跪下還了禮。大禮已畢,等竇儼站起身來,只見一行宮婢,抬著椅子,捧著茶具,有條不紊地來為客設座。

  「請坐了好說話!」李太后問道。「陛下的聖躬康泰?」

  「告慰國母,聖躬康泰。」竇儼站著回答:「竇儼陛辭出京時,面奉諭旨,說遠勞國母跋涉,衷心不安。幸喜得一路平順,風險已過,此去盡是坦途了。」

  「正是。托陛下的鴻福,風險已過!但望今後盡是坦途,容我母子,作個太平閒人。」

  這一來一往的幾句話,都有言外之意;竇儼暗暗佩服,李太后佐夫定蜀,都說是女中豪傑,果然心思機敏、言詞得體,因而格外尊敬。

  「豈僅是太平閒人?國母福壽康強,著實還有一段尊榮,等著你老人家去享受。」竇儼又說:「好教國母得知,陛下早已飭令有司,為國母起造府邸;幾番親臨指點,日夜督催,如今將快完工了。」

  「陛下如此厚待,教我們母子,于心何安?」李太后看著他兒子說:「皇恩浩蕩,切記報答!」

  「是!」孟昶口中答應著,心裡卻不辨是何滋味。

  「皇弟極其仰慕殿下。」竇儼又說:「特地囑我致意。」

  「多謝、多射!我亦久慕皇弟英明過人,得有相晤的機緣,是平生一快!」孟昶言不由衷地說。

  於是話題落到皇弟光義身上;然後又談到趙普。李太后不多說話,只靜靜聽著;孟昶卻是接連不斷的發問,雖然措詞含蓄、卻聽得出來他對光義和趙普的性情以及愛憎嗜好,相當注意。

  這一談,因為一方面要化除猜疑,特顯親熱;一方面是應酬欽使。不敢怠慢,兩下一湊,不覺忘倦。最後是李太后囑咐孟昶,設宴款待欽使;賓主易位,原不合禮,但竇儼為了表示「不見外」,略略客氣了一番,便即欣然接受。

  但剛剛排開筵席,主客猶在謙讓座次之際,只見李廷珪神色倉皇地走了進來;發現竇儼,自知失態,想要掩飾,卻已不及。

  「何事?」孟昶也有些緊張。

  李廷珪有些遲疑,顯然是顧忌著竇儼,有話不便明言;竇儼知趣,便站起身來,想要回避。

  越是如此,越使孟昶覺得不妥,一面拉住了他,一面向李廷珪使個眼色,並且微帶不悅地說:「有話就說,何用如此?」

  李廷珪也省悟到自己的態度錯了,不能再瞞著竇儼;否則會引起難以解釋的誤會,因而定定神說:「消息還不知靠得住、靠不住?據說,綿州有人作亂。」

  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,已令滿座皆驚,孟昶急急問道:「作亂的是些什麼人?」

  「是……」李廷珪很吃力地答道:「是發向京師的士兵。」

  孟昶神色大變!發向京師的士兵,就是蜀中的降卒;降表上一再保證歸順,誰知中途發生叛亂情事,這如何向朝廷交代?因此不自覺地轉臉去看竇儼。

  竇儼跟他一樣不安;但不安的原因不同,即使降卒反叛的詳細情形並不知道,亦可斷定與孟昶無關;他沒有膽量在既降之後,出爾反爾,同時他也沒有能力指揮降卒作亂——如果有此能力,也就不會投降;竇儼所憂慮的是,叛亂將會擴大。王全斌的部屬,軍紀不佳,他早有所聞,也許不僅僅是降卒叛亂,還有蜀中的百姓在內。

  當然,他內心的感想,不願形之於表面;彼此的立場不同,在他來說,首先要保護朝廷的威信,如果驟聞驚耗,便化形於色,豈不是「滅自己的威風,長他人的志氣」?

  因此,他便安慰孟昶。「殿下無須過慮!照我想,或者是一時的誤會;有呂參政和曹國華在那裡,自能善了此事。」

  聽竇儼的語氣,對孟昶並無懷疑指責之意,在蜀國君臣,自是一大安慰。但說呂余慶和曹彬能「善了此事」,究竟不過揣測之詞,而且此刻也還談不到如何了事,首先得要把真想弄清楚了再說。只苦於雙方互有顧忌,不便探索;因此面對盛筵,無不是食不甘味,只想早早散席,好細問究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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