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大將曹彬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「咦,哪有這個道理?」

  「是這樣。」他平靜地說:「我們奉了將令,不准取一草一木。」

  「這與將令什麼相干?不過一頓便飯。官長是我家的貴客,客來留飯,天下的規矩。」

  「軍營裡另有規矩。這——實在謝謝了。」

  吳鄉約那裡肯聽,五代亂世,軍隊到處苛擾不已,他見得多了。如今竟說有個軍人,連吃頓便飯,都道是將令所不許,那真成了海外奇談了。

  於是,一個固勸,一個堅辭,糾纏得不可開交。弄到最後,吳鄉約只好這樣說了:「官長,留你便飯,是我女兒的意思;幾樣菜也是她親手料理的。女孩兒家心地窄,若是你不肯賞臉,她會不高興——不瞞官長說,我這女兒,我惹不起她;看這份上,你就算幫我的忙,勉為其難。」

  說到這話,張惠龍可真為難了。躊躇了好一會,狠一狠心說:「實在是將令嚴厲——」

  一句話未完,屏風後面大聲喊道:「爹!你跟他說那一大些子廢話幹什麼!開口將令,閉口將令,嚇得死個把人。好意請他吃飯,倒像是害他。回頭他吃軍棍,你又替不得他。這個人難得纏,算了,算了!」

  這一下把吳鄉約弄得大窘,不住地打躬作揖:「官長,休動氣,休動氣!我這女兒,從小沒娘,說話不知輕重。官長看我的薄面,不跟她一般見識。」

  他愈是這樣說,張惠龍愈感抱歉,然唯有報以苦笑。等吳鄉約一走,坐在那裡,連乾糧也懶得吃了;心裡非常懊惱,不該向曹都監討這趟差使,搞得大家沒趣。

  「官長!」吳鄉約又走了出來,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水:「我遵吩咐,只奉敬一碗熱水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張惠龍雙手接過碗來,放在桌;喝了一口,只覺得鮮美無比;那裡是熱水?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湯。

  方在詫異,吳鄉約拋了個眼色過來;那是警戒的眼色,令人不解!但一瞥之間,望著屏風後面裙幅,立即恍然,此又是青兒的安排,倘或再不領受這番好意,那就只有一個辦法,立刻告辭回營,請曹都監另外派人來接替他的工作。

  這一轉念間,張惠龍不忍峻拒,解嘲似地答道:「你家的水,與眾不同,我從來不曾吃過。」

  他的話剛完,屏風後面「噗哧」一笑,接著便聽得裙幅窸窣,步履急促;吳鄉約往後看了一眼,響起爽朗的笑聲,也走回後面去了。

  張惠龍一個人在廳上享用那碗纖手親調的肉湯;剛才心裡的懊惱,早已拋到九霄雲外,美味在口,美人在心,不知不覺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乾糧,一碗湯自更是涓滴無餘。

  剛剛吃罷,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廝,端來了洗臉水,接著又是一盞用蜜餞果子點的厚朴湯;吃了午飯的吳鄉約走來陪他閒話,問起鄉里籍貫,家中有些什麼人?張惠龍都照實答了。

  「此番出征,說是從峽路打成都。」吳鄉約又問:「可不知那日開拔?」

  張惠龍是知道的,只待軍需採辦齊全,便要撥營;但軍機保密,曾有誠令,他不敢洩露,卻又說不來掩飾的假話,只得歉意地強笑道:「吳鄉約,這話請你體問我!老實說一句,我不便直說。」

  「喔,喔,不要緊,不要緊。」吳鄉約反敬他誠實不欺:「原是我不當問。」

  這時回家吃了飯的,又來上工了。青兒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,目不邪視,而且把臉繃著,仿佛有意不理張惠龍;但到了她女伴身邊,卻又有說有笑。

  張惠龍看在眼裡,心中有股說不出的興奮還是悵惘的奇異滋味;這股滋味越來越濃,也越來越耐於品嘗。視線繞來繞去,只在青兒身上轉,有時無意間相遇,倒像撞了個滿懷似地,慌忙都避了開去,而且也都微微漲紅了臉。

  忽然,門口出現了人影,是領了材料去做油壇的那些婦女交貨;再轉眼看時,青兒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,準備歇工了——張惠龍抬眼望一望天色,深深訝異;在他的感覺中,只不過一晃眼的功夫,誰知天都快黑了。

  「爹!」青兒嬌聲向裡喊道:「收工了!」

  這是替他在關照,好等吳鄉約來幫著收件付酬。張惠龍忽然變得很聰明,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;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謝意時,她卻驚鴻一閃,轉入屏風後面,綠淡色的裙幅,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。

  「慢慢來,慢慢!」吳鄉約匆匆走來,向那些婦女,大聲說了這一句,轉身看著張惠龍:「官長,我點數,你發錢。」

  「嗯,好。」張惠龍這時才想起:「油壇做得合不合格,得要仔細看一看。還得有個人幫忙才好。江陵府的那人怎麼不來?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我找人來。」

  他進去把青兒找了來幫忙。張惠龍沖著她點一點頭,根本就沒有想到該說話。於是吳鄉約作主分配了工作,張惠龍驗收,他自己點數,青兒發錢。這一刻,張惠龍倒沒有把目光關注著青兒,聚精會神地把油壇一個個接過來,仔細檢查,合格的放在一邊,不合格的放在一邊——這數量很少,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寬厚的指示,不作挑剔,照發工資。

  把一切工作做完,暮色已經很濃了;那些堆積得整整齊齊的油壇,望過去影綽綽地,特別予人以一種豐富充實的感覺,張惠龍對自己的任務頗為滿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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