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大將曹彬 | 上頁 下頁


  他是怕趙普說出殺功臣的話來,如果功臣跋扈,為天下計,自不得不出此一舉,但究屬下策;若以釜底抽薪之道,使此輩不能、不敢亦不肯跋扈,那才是消弭隱憂,保全功臣的上策。

  皇帝就在這一刻已籌得上策。當日晚朝既罷,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:石守信、王審琦、韓重斌、張全擇、羅彥環,王彥升、趙彥徽,還有皇帝的妹夫,尚燕國長公主的駙馬都尉、忠武軍節度使高懷德,一起召至後苑會飲;酒酣之際,命左右侍從,一律遠避,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說。

  「我沒有你們,不會有今天。」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擁立之功,但卻又陡然一轉:「不過我常在心裡想,人生求快活適意,何必非做皇帝不可?皇帝實在難做,不如節度使舒服;像我晚上睡都睡不著。」

  大家面面相覷,無不困惑;居首的石守信叩問:「請陛下明示何以如此?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明白嗎?」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:「哪個不想坐這個位子?」

  一聽這話,石守信大驚失色!其實,除了高懷德以外,也無不驚疑;怕皇帝這話有為而發,則清除叛逆,就此片刻間便將興起一場株連極廣的大獄。

  於是一起拜伏頓首,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:「陛下為何有這話?如今天命已定,誰還敢有異心?倘真有此孽臣賊子,臣願提三尺劍為陛下翦除。」

  皇帝對他們的態度,深感欣慰,便又很誠懇地說道:「我深知你們決無不臣之心。無奈你們部屬之中,難保沒有貪圖非分富貴的人;一旦黃袍加在你們身上,你們就是不想做皇帝,又何可得?」

  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來作譬方,聽的人一個個悚然不安,同時也自心底泛起感激:感激皇帝高瞻遠矚,為他們指出了潛在的危機!「陳橋兵變」是由於皇帝仁厚,將士歸心,兼以皇弟與趙普的縝密策劃,加之後周沖人在位,主少國疑,所以另推明主。天命人事,缺一不能開此一代盛運。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禍心的妄人,可以斷言他決無成「大事」的可能,則以黃袍加到自己身上,便不是擁立,而是謀殺。陷入於大逆的罪名之中,怎麼也難逃一死!

  「陛下聖明!」石守信激動地說:「臣等愚不及此!伏祈陛下指示可生之途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」皇帝連連點頭:「我自然已想好了保全你們的辦法;否則,我不必跟你們說這些話。人生如白駒過隙,所以求富貴者,一亦不過多積錢財,生前過幾天舒服日子,死後使子孫得免凍餒。可是這樣嗎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既是這樣,那就好辦了。你們要富貴,我給你們富貴,出守大藩,買田買地,為子孫多留些財產;自己也不妨置幾個歌兒舞女,閑來吃幾杯酒,聽一曲歌,以終天年。這樣不掌兵權。就不致受累,我們君臣之間,也就兩無猜疑,上下相安。豈不甚妙?」

  皇帝是如此仁厚明達!一班武臣無不萬分欣快,心悅誠服地交出了兵權;而皇帝也沒有失信,讓他們一個個「出守大藩」,做了富庶地方的節度使。

  現實的例子擺在那裡,人生欲求適意。真個不是非做皇帝不可。但這話只可皇帝對臣于說,不許臣子對皇帝說、所以光義在這時候是這樣對答:「陛下即不為自己,當為百姓!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」皇帝點頭嘉許:「如果不是為百姓,我真不想坐這個位子。這話別人不相信,你們兩個應該知道」

  光義與趙普默然,並且沒有任何表示:因為任何表示都是不適當的。

  「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們兩個商量!」皇帝的臉色慢慢變了,笑容盡斂,在嚴肅中仿佛還有悲憤;這樣停頓了一會,平靜而有力地吐出一句話來:「我要伐南漢!」

  征伐大事,首重機密,趙普急忙向夫人做了一個手勢;她便匆匆向皇帝行了禮,退了下去、同時把所有的婢僕亦都帶走。就是扈從皇帝的四個小黃門,亦只有最親信的一個留下,其餘的也紛紛回避。

  於是皇帝說了他下此決心的原因。五代十國,南漢據有嶺南之地;宋興以後,仍在化外。這年——乾德二年正月,入侵漳州,為防禦使潘美所擊退,到了九月裡,潘美以攻擊作防禦,進兵攻克了南漢的郴州,俘虜了南漢的一個內侍,名叫餘延業,送到京城。皇帝決心伐前漢,即由於向餘延業問了話而起。

  「那該死的劉!你們道他如何造孽?」皇帝咬牙切齒地罵南漢國主,接著又轉述了餘延業的話。

  據餘延業說,南漢國主劉钅長,所置的慘無人道的苛刑,有燒、煮、剝、剔、刀山、劍樹;或者強令罪人去鬥虎,或者任令野性未馴的大象,活生生把罪人撕裂踩死。

  苛刑以外,還有苛斂,老百姓進出城關,每人納費白銀一錢;瓊州地方一斗米課稅白銀四、五錢。在沿海產珠之地,命令土著入海五百尺采珠,死的人不計其數。

  餘延業又說,劉钅長的宮殿,以珍珠、玳瑁作裝飾,窮奢極侈,幾乎非人間所有。他又喜歡新奇的建築和玩物,有個內侍陳延壽,專管此事,一天花掉幾萬兩白銀,是毫不希奇的事。所以宮城附近,離宮別館,不斷地在增加;而劉钅長心猶未足,經常巡幸各處,每到一處,車騎千百,一切供應,都由當地人民負擔。這樣,富家變成小戶,小戶變成貧民,貧民則唯有死而已!

  說到後來,皇帝已不止于悲憤,而是芒刺在背般異常不安;喘著氣不斷地說:「我要救這一方的百姓,我要救這一方的百姓!」

  但是,他的一弟一臣,卻顯得十分冷靜;專心傾聽完了,光義看著趙普說道:「陛下要伐南漢,可伐與否,應該如何部署?你不妨奏陳!」

  「陛下仁心,天高地厚。只是臣有直諫。」

  皇帝以「柱斧」擊地,一疊連聲地吩咐:「你說,你說!」

  「一方生靈,固當保障。但天子當為天下計!南漢必伐,南漢必滅,但尚未到可伐之時。臣願陛下,統籌全域,分別緩急,計程收功,以成一統之業。」

  皇帝沉吟不語。顯然的,趙普的話,他不能不承認正確;但在感情上,總覺得南漢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,渴望能夠早日聽見他們出死人生的歡呼,有衣有食的笑臉。

  光義是完全贊同趙普的見解的,這時也希望能夠說服皇帝,所以打破了沉默的局面,用折衷的語氣向皇帝說道:「且等他細說了再看!」

  「細說」是個暗示:趙普看見皇帝頷首示可,便先說一句:「容臣細陳大勢。」

  他小心地移開杯盤,用牙筷蘸著酒,在紫檀幾面上,畫了一個圓圈,按照十國互相吞併,在眼前所余諸國的部位,從東南開始,先寫上兩個字:「吳越」。

  「吳越不伐!」皇帝不等他開口,搶先表示:「吳越已經臣服,而且錢王三世,撫民有恩。」

  「是!」趙普答應著,又在長江南北的部位,寫上「南唐」二字說道:「因此之故,南唐亦不可伐。聖主即位,李家父子率先朝賀——而且,長江天塹,一時難圖。」

  這最後一句話,才是趙普的真意;光義深有領悟,便替趙普把話說了出來:「南漢地處炎方,勞師遠征。深恐水土不服,將士傷亡必多,似以暫緩為宜。」

  「皇弟說得是。」趙普知道皇帝一時未能釋然,所以又作補充。「當然,不能長此容劉钅長作惡,虐待陛下的百姓。三兩年以後,國力愈充,一鼓而下,亦未為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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