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大故事 | 上頁 下頁
狀元的故事(4)


  莊有恭曾任浙江巡撫多年。其時的書院,一月有三次考課,其中兩次為「官課」,即由督撫司道出題主考;有一回莊有恭主持「官課」,為防止生童交頭接耳,異想天開地命人以白紙條,一端黏附生童的前額;另一端黏在桌上;令人俯首、不得動彈。

  莊有恭為人很刻薄,不但出了這麼一個虐待的花樣,而且還用文字損人。這天是考試帖詩,出的題目叫做「萬馬無聲聽號令」,明明貶人為馬。

  杭州的秀才也很不好惹,整人的法子很多。正當大家敢怒而不敢言之際,有人突然擊案說道:「奇哉!天然絕對。」略停一下,大聲念「萬馬無聲聽號令」的對句:「一牛獨坐看文章。」

  一時哄堂大笑,黏額的紙條,盡皆繃斷,莊有恭無可如何,類此自取其辱的笑話不一而足。還有一回,有個秀才考到一半,忽然腹痛想如廁。那時的規矩,先要領一支簽,進出都要照一下,名為「出恭入敬」,所以讀書人家的子弟,都管大解叫「出恭」。

  此人去領簽時,莊有恭疑心有何作弊的行為,不肯給。此人便說:「生員是真有恭,不是『裝』有恭。」裝者假裝,意謂真的要大解,不是假裝要大解。有恭之恭,變成別有所指;這回是輪到莊有恭敢怒而不敢言了。

  莊有恭與陸潤庠,除了四書五經,別無學問;除了八股,別無文章,但狀元中做學問的人實在不少,如彭定求、龍啟瑞,皆入《清史稿·儒林傳》,青史留名,在他們治學的成就,而不是因為他們曾經大魁天下。

  彭定求字勸止,蘇州人。他的父親彭瓏是規行矩步,淡泊自甘的道學君子。彭定求天性純孝,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中狀元授職修撰後,便請假省視老父,居家兩年,直到彭瓏催促,方始入京銷假。服官一年餘,複又請假歸省,未到家彭瓏便已病歿。彭定求自此告病在家。聖祖南巡時,特派太監賜禦劄,有「汝學問好、品行好、家世好。」其時江南的紳士,在鄉多喜歡包攬是非,只有彭定求閉門讀書,不管閒事,特為聖祖所稱許;特命他到揚州校刊曹寅所主持刻印的《全唐詩》,照現任官升轉。彭定求在揚州兩年,全唐詩告竣後,仍回蘇州,既不進京、亦不銷假,一意講求陽明之學。他曾從理學名臣湯斌受業;湯斌當江蘇巡撫時,清廉無比,外號「豆腐湯」。彭定求晚年感念師門,常作「豆腐會」,邀老友講學論道。平生著作甚豐,歿於康熙五十八年,享壽七十五歲。

  彭定求歿後第八年的丁未,他的孫子彭啟豐中了會元,殿試在進呈十本中,居第三。這與他的祖父「兩同」,彭定求亦是會元,殿試本為第三,由於策論中對聖祖有規諫之語,拔置第一。世宗得位之初,事事要學「皇考」,因而亦將彭啟豐由第三改為第一,祖孫同為會元、狀元,有意製造一重佳話。彭啟豐一生的經歷,多在考試、教育方面,五典鄉試、三主學政,官至尚書,享壽八十有四。生當承平盛世,富貴壽考,不必有赫赫之功,亦不負一生了。

  六、父子叔侄六狀元

  由祖孫狀元聯想到父子叔侄,是否亦有先後奪魁的佳話?有的,父子狀元有一對,叔侄狀元有兩對。且從後者談起。

  第一對叔侄狀元是浙江湖州府德清縣的蔡啟僔、蔡升元。蔡啟僔於康熙八年冬天赴京會試時,路經淮安府山陽縣,縣令是他的鄉試同年,投刺拜訪。那縣令只以為是來打抽豐的,在名刺上批了四個字:「查明回報。」門房少不得加以盤問,蔡啟僔一怒而去。第二年庚戌科,先中會元,後中狀元,山陽縣令才知道得罪了貴人,具了一份厚禮補過。蔡啟僔拒而不受,在禮帖上寫了一首詩:「一肩行李上長安,風雪誰憐范叔寒?寄語山陽賢令尹,查明須向榜頭看。」

  唐熙二十一年壬戌正科,其侄蔡升元殿試奪魁,上距啟僔臚唱十二年,故蔡升元賦謝恩詩;有「君恩獨被臣家渥,十二年間兩狀元」之句。一說此詩為升元之父啟賢所作。

  另一對叔侄狀元為翁同龢、翁曾源。翁同龢為咸豐六年丙辰正科狀元,兩為帝師,得君甚專。晚年為剛毅、榮祿所排擠,被逐回常熟、淒涼以終。我曾為他寫過傳記,這裡就不多說。

  翁同龢為大學士翁心存幼子,其長兄翁同書,翰林出身;咸豐三年幫辦江北軍務,以克瓜州功、獲賞黃馬褂。八年授安徽巡撫,同治元年,節制五省軍務的欽差大臣曾國藩,奏劾翁同書於定遠失守時,棄城走壽州,而壽州複陷。其時的曾國藩,所請無不准、翁同書被逮至京下詔獄。會王大臣會審,恭王岳父大學士桂良主從嚴,因而定罪為「斬監候」。

  其時翁心存年逾古稀,何能承受這樣的刺激?雖然這年同治建元,照例「停勾」,翁同書這年可以不死,但明年又如何呢?老年人有這樣一個痞塊橫亙在胸中,真有生不如死之感。入冬終於臥疾不起。兩宮懿旨,特釋翁同書回家視疾;到得出獄,父子得見最後一面,但翁心存已入於彌留狀態,是否知道長子暫釋,不得而知。

  翁心存身後的恤典甚厚,除准翁同書在家穿孝百日再入獄以外,特賞翁心存的長孫,亦就是翁同龢的長子翁曾源為進士,准一體殿試。這翁曾源書念得很好,但有一樣要命的毛病——羊角風。而且相當嚴重,說來就來。有了這項毛病,註定不能參加考試,否則,闈中發病,難保沒有性命之憂。因此只是捐了個監生在家讀書。咸豐六年,宣宗實錄告成,在事諸臣優敘,翁曾源因而蒙賞給舉人,一體會試,實際上並未入闈。及至蒙賞進士後,第二年癸亥恩科,殿試只有一天,家人決定讓翁曾源去試一試。

  入宮以後,一直到天黑,未見翁曾源的蹤影,翁同龢及其他接場的親族,都焦急得不得了,一直到「戌初三刻」,也就是七時四十五分,才見他出宮。顯然天黑以後還能寫大卷子,保和殿中是有人照應的。

  問起翁曾源殿試情形,是身體很好,大卷子沒有錯字,這就有前十名之望了。三天以後,進呈十本拆彌封,前十名即時召見,名為「小傳臚」。翁曾源一早入宮聽宣,居然中了狀元。這是八員讀卷大臣于翁心存、翁同書、翁同龢都有相當的淵源,有意幫忙。但亦只有嗣君沖齡,太后臨朝,才敢於如此。且不說在雍幹兩朝,斷乎不敢;即在嘉、道兩朝,亦不見得敢輕易嘗試,因為出了個羊角風狀元,不但是個笑話,而且有此疾者,絕不能服官,然則拔之以魁多士的作用何在?皇帝只要如此詰責,而無法「明白回奏」,則嚴譴立至。

  翁曾源之中狀元,在中國科舉史上,創造了好幾項紀錄:第一、是從未進過貢院(鄉會試闈場)的狀元。第二、是唯一由監生一躍而中的狀元。第三、是唯一未曾任過官職的狀元——在他中狀元時,他為他祖父所服的喪未滿,自然不能到翰林院受「修撰」之職,以後亦始終只領虛銜。

  最後要談一對父子狀元,都是具神秘色彩的人物。父名于振,字鶴泉,江蘇金壇人,雍正元年癸卯恩科狀元。這一科三鼎甲俱命在南書房行走,事屬特例。世宗得位不正,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措施,需要在南書房親自指揮處理,凡奉派在南書房行走的翰林,如果縝密小心,則一路榮升,官符如火;否則便有殺身滅門之禍。如雍正四年江西主考查嗣庭,原來即是南書房翰林,當他奉派至江西時,世宗另派副主考俞鴻圖監視,途中可能搜查到查嗣庭洩漏機密的確據,以致被禍。

  雍正二年甲辰補行元年癸卯正科會試,於振奉准為河南鄉試副考官,四年十一月提督湖南學政,未幾降調為行人司副。明朝的官制有行人司,長官正副二人,行人司副從七品,清沿明制,於乾隆十三年廢止。于振原為修撰從六品,改行人司副則為降二級調用。原因要查「雍正朱批諭旨」才知道,他未經奉准,擅增武秀才的學額,且已取中,事情搞得很尷尬。世宗朱批:「新進小臣,無知孟浪,未經奉示,何得專擅?已交該部察議矣。」獲咎之因如此。

  如果從六品的修撰,降調為從七品的檢討,則仍在翰林院;一調行人司副、何能再成翰林?說來也是造化弄人,於振居然複為翰林——雍正十一年踵康熙十八年己未故事,舉「博學鴻詞」制科,除現任翰林以外,無論已仕未仕,經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撫學政保薦,即可應試。於振符合舉薦資格。

  這一次的詞科,延到乾隆元年丙辰九月,方始舉行。但丙辰詞科與己未詞科,用意完全不同,前者旨在將隱於岩壑的前明義士延攬出山,所以錄取從寬;而丙辰詞科,原就是世宗的一種「陽謀」,想引出曾靜、汪景祺這類人物,以便剷除,所以下詔一年以後,尚僅河東總督舉一人、直隸總督舉兩人。世宗降旨,切責諸臣觀望,於是舉列兩百餘人,誥命一年之內督集京師,先至者月給錢米,及至齊集,已在乾隆建元以後,特命大學士鄂爾泰、張廷玉、吏部侍郎邰基閱卷。

  凡是三考出身的進士,對於未受場屋之苦,一飛沖天的「征士」,都採取排斥的態度,此在康熙時已然,以朱竹垞的淵博多才,尚且被目之為「野翰林」,可見此輩的心態。因此由張廷玉主持的丙辰詞科,托慎重之名,行擯棄之實,應試者一百九十三人,取中一等五名,二等十名;次年七月補試二十六人,取一等一名,二等三名。總計一等六名,授職編修;二等十三名,授檢討、庶起士不等。淹通經史,或文章詞賦知名海內的績學能文之士,如入《清史稿》儒林傳的程廷祚、桑調元、顧棟高、沈彤等;入文苑傳的厲鶚、劉大櫆、李鍇、胡天等均未入選,頗失士林之望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