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狀元的故事(3)


  當時輿論都認為姜宸英是冤枉的。照我的看法,那副諧聯道出了真相,即是「小李大有甜頭」,而姜宸英不能隨事匡正,卻不過情面,勉強同意取中,即所謂「全無辣氣」。桐城派古文名家,曾有一文,記姜宸英生前曾跟他說過,平生有三事,自信可傳,第一件是他曾作過權相明珠家的西席,媲美李後主的大詞人納蘭性德是他的學生;有一天納蘭性德跟他說:「家父信任我,不及信任『某僕』,先生如能向『某僕」致禮,則想要甚麼就有甚麼。」姜宸英勃然大怒,拂衣而去。此「某樸」便是原籍朝鮮的安歧,通稱安三,為明珠經營鹽業而致巨富,在康熙朝是有名的收藏家,鑒賞力之高,不遜于梁清標。姜宸英人品如此,謂其古稀以後得鼎甲,主北闈而竟納賄自汙,似乎是件不可思議的事。當時王漁洋當刑部尚書,自言:「吾為刑官而令薑西溟(姜宸英字西溟)非罪而死,何以謝天下?」

  這一榜的榜眼嚴虞惇,亦因此案被議,照揭帖中說,嚴虞惇不但子侄在此科得雋,為人居間,過付賄銀,亦有多起。他是神童,入翰林後,館閣文字多出其手,而因此案涉嫌,革職閒居,至康熙五十年始複起,以大理寺寺丞充四川鄉試副主考;升太僕寺少卿後,又充湖廣鄉試正考官,旋即病歿。這一榜的三鼎甲,都很倒楣。

  六年以後的康熙四十二年癸未正科,亦是很倒楣的三鼎甲,榜眼趙晉以江南副主考舞弊下獄,自縊而死。向例犯人入獄,以紙撚作褲帶,紙撚不能承重,用意即在防止自縊,是以趙晉之死,成為疑案,謠諑紛傳,說同榜狀元王式丹入獄探視趙晉時,以丐屍調包,掩護趙晉脫逃,因而吃上罣誤官司。

  王式丹、趙晉同榜的探花錢名世,字亮工,江蘇常州人。錢名世詩文皆工、詩為王漁洋所激賞,文則為主修明史的萬斯同所欽服。雍正四年,不幸無端捲入當時最嚴重的政治風暴中。

  錢名世有首投贈年羹堯的詩,說他當立碑于聖祖「平藏碑」以後。贈詩達官是常事,頌揚過分,亦不算甚麼了不起的大過失,但以世宗深惡年羹堯,在年死後,依然株連不休。錢名世一案交議後,大學士九卿將順世宗的意旨,科以「甚屬悖逆」的罪名,「應革職交刑部從重治罪。」而世宗以精神虐待,作為懲罰的手段。他說,錢名世「既以文詞諂媚奸惡,為名教所不容;朕即以文詞為國法,示人臣之烱戒。」除革職發回原籍以外,禦書「名教罪人」四字,交常州地方官製成匾額,張掛錢名世住宅。同時又發動朝士一起來痛駡錢名世,他諭知軍機處說:「可令在京現任官員,由舉人進士出身者,仿詩人刺惡之意,共為詩文,紀其劣跡,以儆頑邪,並使天下讀書人知所激勸。其所為詩文,一併匯齊,俟朕覽過,給付錢名世。」此事後來並無下文,可能是經人奏諫後,收回了成命。

  此外,三鼎甲都倒楣的,還有乾隆四十年乙未正科一榜,狀元吳錫齡,安徽休寧人,探花沈清藻,杭州人,都在授職一年後去世,吳錫齡只有二十五歲,是清朝唯一的短命狀元。榜眼汪鏞,山東曆城人,金殿臚唱那一天,不知何故,竟致缺席,未受職先罰俸,仕途蹭蹬,編修一干幹了三十年,垂老始改官為禦史。

  以上是談一榜三鼎甲皆不利的情形,至於狀元個人最倒楣的,莫如嘉慶十九年甲戌正科的龍汝言;功名富貴都斷送在「雌老虎」手裡。

  龍汝言安徽桐城人,字錦珊,一字子嘉。他在作秀才時,在旗下一個都統家作西席,旗人素輕西席,目之為「教書匠」,龍汝言鬱鬱不得志好幾年。

  嘉慶十四年,仁宗五旬萬壽,龍汝言受都統之托獻祝詞,集康熙、乾隆兩朝禦制詩,作五言排律一百韻進呈。仁宗大為驚異,排律一韻即是一聯,一百韻便是一百副對聯共兩百句,加上前後散起散結,共兩百另四句,實在難能可貴。

  旗下都統不認識漢字的都很多,居然能集先皇詩句,成此巨制。仁宗覺得太不可思議了;於是召見都統垂詢,都統據實回奏,仁宗更為感動,因為他知道,南方士子多不屑讀禦制詩集,尤其是乾隆的三萬四千首詩的「樂善堂集」,如果引用,必是資以取笑。如今龍汝言能集成排律一百韻,非熟讀細讀不可,即此足見愛君之誠,立即賞給舉人,准予一體會試。

  仁宗五旬萬壽,例開恩科,但壽期是在十月初六,早過春闈試期,因此龍汝言參加嘉慶十六年辛未殿試,不幸落第,四總裁之一文華殿大學士董誥覆命時,大受申斥,說「今科闈墨不佳」。

  其實這一科所取,頗多佳士,林則徐就是這一科的二甲進士。狀元叫蔣立鏞,湖北天門人。新進士放榜後,照例要謁見國子監祭酒,猶如今之研究生見校長;祭酒高坐堂室,三鼎甲率同榜羅拜於下,有個規矩,祭酒受禮時,絕不能有何動作,頭動則不利狀元,左右手動則不利榜眼、探花。其時的國子監蔣丹林,正就是蔣立鏞的父親。父子行此隆重的大禮,一時傳為佳話,有朝士贈詩雲:「回憶趨庭學禮時,國恩家慶喜難支,阿翁不敢掀髯笑,怪底郎君拜起遲。」此亦狀元故事之一。

  回頭再談外號「董太師」的董誥,他是很受仁宗尊禮的老臣,即使真個闈墨不佳,天顏亦不敢為此不悅,此中必有蹊蹺。

  仔細一打聽,才知道仁宗是為龍汝言落第而遷怒。因此到了下一科甲戌,四總裁入闈以後,第一件事便是將龍汝言的字型大小找到,關照房考呈薦,榜發高高地中了。

  到得殿試,讀卷大臣仰承意旨,將龍汝言取中第一,進呈後,仁宗雖看出是龍汝言的筆跡,還不十分放心,私下拆開彌封看過,複又封好。以萬乘之尊有此偷偷摸摸的行徑,亦算奇聞。

  到臚唱時,仁宗比龍汝言本人更得意,向左右表示,賞識不虛。嘉慶二十一年奉派為湖北鄉試正主考,差滿回京,立即派在「南書房行走」。南書房翰林猶如皇帝的清客,向例非資深翰林如侍講、侍讀等不能充任;龍汝言其時尚未「散館」,獲此差使,殊為罕見。

  不久,龍汝言又奉派為實錄館纂修,這更是一個優差。因為修先帝的實錄,等於民間富貴之家請人為先人撰墓志銘,諛墓之金必豐,所以除了實錄告竣,照例優予議敘以外,平時亦常有賞賜。到得二十四年,實錄告竣,繕出清本以後,實錄館的執事送到龍汝言家中,請他校對。第二天取回以後,隨即進呈御前,仁宗打開一看,高宗的廟號尊諡竟寫成「高宗『絕』皇帝」——應該是「高宗純皇帝」;純字誤書為絕,龍汝言竟未校出。

  仁宗既驚且怒,最後則是傷心,因為他覺得待龍汝言如此之厚,而龍汝言竟絲毫沒有感恩圖報之心,失望極了。但仁宗猶不忍宣佈真相,僅降一朱諭:「龍汝言精神不周、辦事粗忽,無庸交部議處,著即革職回籍」。如果「交部議處」,則「純皇帝」誤書「絕皇帝」而未校出,事屬「大不敬」,起碼也是個充軍的罪名。

  那麼到底是不是龍汝言「辦事粗忽」呢?不是。龍汝言家世寒素,少年時常受岳家周濟,因此而懼內。其時夫婦反目,龍汝言避居友人家,實錄館送件來時,他的妻子漫然置之;第二天來取件,原封不動交給了來人,以致出了這麼大一個紕漏。

  第二年仁宗駕崩。龍汝言因為曾充南書房翰林,內廷行走人員,算是皇家的「自己人」,例應奔喪,叩謁幾筵時,龍汝言想起仁宗的恩德,亦痛自己的遭遇,更有無可言宣的委屈,三副眼淚並作一副,哭得搶天呼地,聲震深宮,嗣君道光皇帝問明經過,說此人很有良心,特旨賞內閣中書,以微官而抑鬱以終。

  五、狀元應不應有才

  狀元應該不應該有才?答案是肯定的,但亦有例外,在清朝至少可以找出兩個。

  一個是同治十三年甲戌正科的陸潤庠。曾孟樸著《孽海花》第十一回,有個「磨勘官」陸菶如不知有《公羊春秋》、更不知注公羊的何休,甚至不知《說文》的作者是誰。此人就是影射陸潤庠。曾孟朴與陸潤庠同鄉而相熟,必不致厚誣。當然,四書五經是讀熟了的,只不知四書五經以外,尚有學問而已。

  陸潤庠之中狀元,有個很有趣的傳說。他的父親叫陸懋修,字九芝,號稱儒醫,好著醫書,醫德更是過人,每每深夜到病家去探望動靜,真所謂「醫家有割股之心」。所以陸潤庠中狀元,蘇州人都說是他的父親陰功積德所致。

  但陸懋修的醫道實在不高明,同治十三年將一家富家三世單傳的一個遺腹子醫死了,其家大憤,將陸懋修的招牌卸了下來,劈成兩半丟在茅廁中。不道「一報二報連三報」,聽說陸潤庠中了狀元;那家人家趕緊將陸懋修的招牌從茅廁中撈起來,洗刷乾淨,包金鑲補,花紅鼓吹,送歸陸家。這是我幼年聽老輩所談,不見於任何記載。

  另一個不通的狀元,笑話很多。「清朝野史大觀」有一條雲:「乾隆初有粵東殿撰,以少年擅巍科,揚曆中外,頗受上知遇。然不甚通文理,嘗讀孔子觀射於矍相之圃,讀矍為瞿,人皆笑之為『瞿圃狀元』雲。」按,乾隆初年出於廣東的狀元,只有一個乾隆四年己未正科的莊有恭,字容可,號滋圃、而適有讀矍為瞿這個笑話,因而得了「瞿圃狀元」這個外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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