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狀元的故事(2)


  將進呈時,劉綸跟劉統勳說,九圈一卷,疑心是趙翼的卷子。劉統勳笑道:「趙雲崧的筆跡,燒了灰我都認得。」

  「不然。」劉綸答說:「今年一共二百另七卷,我每一卷都檢查了,沒有找到趙雲崧的筆跡;如說此卷非趙,那麼他的卷子在那裡呢?」

  此言有理!劉統勳將趙翼的卷子要了來,聚精會神地覆閱了一遍說:「趙雲崧才氣縱橫,但常有不中繩墨之處;這一卷嚴謹修潔,絕不是雲崧的手筆。」

  話雖如此,劉綸終以為疑,及至進呈後,正好有禦史建議,前十卷請先拆彌封,再定名次;目的即在抵制軍機章京因軍機大臣徇私而得鼎甲,高宗降旨,准予試行。

  及至一拆彌封,果不其然,第一本即是趙翼;第二本是杭州人胡高望;第三本王傑,字偉人,號惺園,陝西韓城人。

  高宗于王傑的筆跡很熟,因為王傑曾先後在兩江總督尹繼善、江蘇巡撫陳宏謀幕府中專司章奏;而且他曾問過尹繼善,知道王傑人品高潔,決定拔擢他為狀元。

  「本朝有沒有陝西人得過狀元?」高宗問劉統勳。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趙翼是常州人,江浙狀元很多,得失看得輕;如今西征之師平定回部,我想給陝西人一個狀元,以示偃武修文之意。你們看如何?」

  大家當然沒有話說,趙翼與王傑的名次互易,即成定局。這就是趙翼的狀元,失而復得、得而復失的曲折經過。至於王傑,確是不負高宗的識拔。乾隆末年,和珅當政,勢焰熏天,軍機大臣中除了首輔阿桂以外,只有王傑持正不阿,有一回和珅執著王傑的手說:「這雙手好軟,真好。」王傑答說:「這雙手雖好,不過不會要錢。」和珅為之面赤。嘉慶七年告老還鄉時,仁宗禦詩贈行:「直道一身立廊廟,清風兩袖還韓城。」傳誦一時。

  三、失而復得

  有失而復得、得而復失,便有得而復失、失而復得。乾隆三十一年丙戌科狀元張書勳的故事,與趙翼是個有趣的對照。

  張書勳字西峰,蘇州人,家貧力學,但會試不利,常出意外。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科會試,張書勳原已取中第三名,但到填榜時,發現試卷違犯程式;科場條例,嚴格苛細,一切均須照功令程式列事,譬如禦名避諱等等,一不小心,便遭黜落。但到填榜時發現出了問題,是個很大的麻煩,因為名次均已排定,第三名黜落,如以第四名推升,則以下的名次皆須更動,會搞得一團糟。

  因此,不知誰發明一個辦法,在黜落的卷子中抽一本「補缺」。這在科場中是件很鄭重的事,由主司擺設香案,對天祝告,然後在抖亂了的上千的落卷中抽取。那一回抽中的是秦大成,江蘇嘉定人;秦大成的運氣好得難以相信,殿試後居然中了狀元。

  三年以後的丙戌科,張書勳捲土重來,這一年一面應試,一面應「大挑」。凡是三科會試落第,而有意入仕,可應大挑;定制每六年舉行一次,欽派王公親貴挑選,十個人一排,十取其五,一等二人用為知縣;二等三人,用為學官。大挑主要的是看相貌,長方的「同」字臉;四方的「國」字臉;圓圓的「田」字臉,都可望取中。上豐下銳的「甲」字臉;反過來的「由」字臉,以及兩頭尖的「申」字臉,就難望入選了。

  張書勳先應會試,後應大挑;會試的文章,自己覺得不壞,那知闈中失火,偏偏燒的就是他那一「房」,卷子也燒掉了。禮部奏明原因,准予補試,由高宗親自出題。張書勳已經認命了,此生與進士無緣,補試以後,到吏部領了大挑知縣的文憑,摒擋出都。走到良鄉地方,有他的同鄉好友追了上來,說補試放榜、榜上有名。於是重新回京,參加殿試,居然又是狀元。上一科得而復失、這一科失而復得,而且是知縣中狀元,成為科場中獨一無二的佳話。

  四、倒楣的狀元

  科場中有這麼一句話:「一命二運三風水,四積陰功五讀書。」照畢沅、王傑、秦大成中狀元的例子看,這句話實在不無道理。此外靠運氣而得中狀元者,還可以談兩個故事。

  先談一個簡單的,光緒廿一年乙未正科,四川的駱成驤,在進呈十本中,原列第三,只因策論中有「君憂臣辱、君辱臣死」一語,使得因甲午大敗而飽受刺激的德宗,大為感動,拔置第一。第十本的喻長霖,亦因策論中有忠勇奮發之氣,改為第二。原來可當狀元的王龍文,就此變為探花。

  另一個故事,則是真的要點運氣了。乾隆十六年辛未正科,高宗奉皇太后首次南巡,啟蹕前密囑刑部尚書劉統勳主持本科會試;殿試則以南巡之故,延期至五月下旬,高宗回京後,親自發策。進呈的第一本,為補行殿試的劉統勳之子劉墉,他那一筆名聞海內的顏字,一望而知。

  其時劉統勳正在大紅大紫,高宗可能以為讀卷大臣有意奉承劉統勳,要讓他的兒子中狀元,所以拿劉墉的卷子與第五名對調,拆彌封一看,狀元變成杭州的吳鴻;而劉墉降為二甲第二名,凡前一科已中進士,因事未能參加殿試,而於下一科補行者,不得入一甲,由此立下一個例子。

  其實吳鴻這本卷子,根本就不能列入前十本,因為多寫了一個「而」字,當時讀卷大臣及高宗都沒有看出來,直到好幾年以後,方在琉璃廠為人發現。

  怎會在琉璃廠發現呢?原來琉璃廠有一家專門供應考試用具的文具店,名為榮祿齋。當放榜前夕,在寫榜時,名條陸續由貢院門縫中傳出,榮祿齋匯印成紙,公開發售,名為「紅錄」;光緒十八年壬辰科會元劉可毅,本名毓麟,更名應試,得中會元,本是喜事,不意紅錄將他的名字誤刻為「劉可殺」,都訝為不祥,劉可毅本人更是耿耿在懷,他自己想,身為翰林,如何「可殺」?除非當考官,下人借他名義舞弊,始有可死之道。因此每逢有「考差」,他都敷衍了事,根本就不想當考官。那知拳匪之亂,由京南歸時,中途遇害,「可殺」竟成惡讖。

  榮祿齋為了招攬生意,每每托人設法從內閣大庫中偷出墨卷,張貼店壁,供人觀摩,吳鴻策文中多一「而」字之所以未被發現者,因為前一頁未一字為「而」;次頁第一字又書一「而」字,衍文在絕不同的兩個地位,容易忽略,如果當時為讀卷大臣發覺,照例要加貼黃簽,打入三甲,決無列入前十本之可能。

  狀元雖為讀書人至高無上的榮耀,但中狀元並不就表示榮華富貴,萃於一身,倒楣的狀元亦有的是。康熙三十八年順天鄉試,正副主考為三十六年丁醜科的狀元李蟠、探花姜宸英。姜為江南老名士,聖祖久知其名,當進呈十本時,聖祖問其中有姜宸英否?禮部尚書韓菼回奏:「姜宸英在史館甚久,臣識其字,二甲某卷當是。」拆閱果然,聖祖拔置為一甲第三名,年已七十有二。

  及至鄉試過後,京中流言甚盛,說情弊不一而足;同時傳出一副諧聯:「老姜全無辣氣,小李大有甜頭。」

  不論鄉會試,每次放榜後,總有落第的舉子制諧聯罵主司以洩憤,這是司空見慣的事,未足以驚動九重;但這一科除了罵「老姜」、「小李」以外,還有一道四六的「揭帖」公然出現在通衢大道上。最駭人聽聞的是,正文之下的許多小注,公然指明朝貴大臣的子弟,以何因緣得以中舉,有的是憑交情,有的是作交換——甲放乙省主考、中丙之子;丙主北闈、中甲之子——最多的是行賄,銀數若干,仲介何人,指得歷歷分明,如廣東巡撫年遐齡之子年羹堯,左都禦史趙申喬之子,後數科中狀元的趙熊詔,皆以孔方兄之力,得登賢書。

  於是聖祖降旨查問。他大概亦知道這一案牽涉的大臣太多——連他最信任的,曾為順治草遺詔,瞭解宮闈秘密最多的首輔王熙亦不免;如果只指派某數大臣徹查,不僅不能查明真相,而且亦使被派的人為難,所以上諭中只派九卿會勘試卷;而對首先發難的禦史鹿佑,特予褒獎,以示希望勘卷的九卿能秉公辦理。

  這是這年十一月初的話,到了月底,九卿覆奏,請將正副主考李蟠、姜宸英革職。聖祖旨在杜絕幸進、改革風氣,認為如此糊塗了結,並非治道,降旨全榜舉人,一律覆試。

  覆試於第二年正月底舉行,結果大出意外,聖祖命人宣示,認為試卷並不如想像中那樣惡劣,只黜落四等數名;三等以上皆准予參加會試。但亦並不認為主考弊絕風清,李蟠充軍,而姜宸英已瘐死獄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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