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七二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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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奏請開缺吧!」他有氣無力地說:「不然就來不及了。」 張之洞是不願落個死猶戀棧的名聲。家人體會得他的意思,當天便寫好摺子,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遞。 「他的病到底怎麼樣了?」攝政王載灃問鹿傳霖。 他們是郎舅至親,鹿轉霖每天都要去探病,情況很清楚,蹙眉答道:「危在旦夕!」 「我得去看看他。」 鹿傳霖不作聲,因為他心裡很矛盾。以張之洞的身分地位,臨終以前,不能沒有攝政王視疾一舉,否則面子上不好看。但習俗相傳,一經皇帝親臨視疾,這大臣的病是怎麼樣也好不了的了,監國攝政王如今是實質的皇帝,依此例來說,親臨探視,對病人有害無益。 不過張之洞卻很盼望這恩典。因為他還有些關乎天下至計的話,要勸攝政王,期望被勸的人想到「人生將死,其言也善」的成語,對他的奏諫,能夠重視聽從。 於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,先發一道上諭:「大學士張之洞公忠體國,夙著勤勞,茲因久病未痊,朕心時深廑念,著再行賞假,毋庸拘定日期,安心療養,病痊即行銷假入直,並賞給人參二兩,俾資調攝,所謂開去差缺之處,著勿庸議。」 到了中午,攝政王載灃坐著杏黃轎子,由御前大臣隨護,來到什刹海畔的張之洞新居。這是由湖北善後局撥款二萬兩建造,不久以前,方始遷入。張家親屬早就預備好了,將貼著張之洞集句:「朝廷有道青春好;門館無私白日閑」這副楹聯的兩扇大門,開得筆直,杏黃轎一直抬到大廳,張之洞的長子張權在轎旁跪接。請安之後,隨即領到病榻旁邊。 張之洞已經無法起床,唯有伏枕叩首。載灃還是第一次視大臣之疾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? 載灃聽張權跪在地上,略略陳述病情以後,望著張之洞說:「中堂公忠體國,很有名望的,好好保養。」 「公忠體國,所不敢當。不過廉正無私,不敢不勉!」 「應該這樣,應該這樣!你好好保養,不必擔心。」一面說,一面腳步已經移動,說完掉身而去。 張之洞瞑目如死,眼中擠出兩滴眼淚,於是閑廢二十年,數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陳寶琛,本來回避在他處的,此時到病榻前來探問:「攝政王說些什麼?」 張之洞不答,好一會才歎口氣,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:「氣數盡了!」 他將攝政王看成一個「亡國之君」!如果載灃腦子裡有一點點要把國家治好的念頭,當然會問問張之洞,四十年的詞臣,三十年的封疆,豈無一言可以獻替?而計不及此,足見他心目中根本沒有國家二字,監國如此,不亡何待?「我有樁心事,」張之洞又說:「本來想面陳的,如今正好敘在遺疏中了。」 說著,伸出枯乾抖顫的手,向枕邊去掏摸。他的第四個兒子張仁侃侍疾在旁,上前替他將遺疏稿子從枕箱中取了出來,交到他手裡。 「韜庵!」他說:「請你替我提筆,改動一兩處地方。」 陳寶琛沉吟了一下,輕聲答一個字:「好。」 「扶我坐起來!」 等張仁侃將他父親扶著坐起,聽差已抬來一張上置筆硯的半桌,放在床前,陳寶琛隔著半桌,面床而坐,張之洞便斜靠在桌上,白首相並,斟酌文字,兩個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當年在詞林中意氣風發的日子。 「韜庵,你先念一遍我聽。」 陣寶琛點點頭,小聲念著疏稿,念得很慢,可容他隨時打斷,提出意見。 念到「臣秉性庸愚,毫無學術,遭奉先朝特達之知,殿試對策,指陳時政,拔置上第,備員詞館,洊升內閣學士」時,他開口了。 「我想,」他說:「這裡太簡略了一點,『特達之知』四字,似乎應該有個交代。」 陳寶琛頷首表示同意。張之洞殿試的策論,繕寫出格,不中程式,已被打入三甲末尾,再無點翰林之望,那知寶鋆大為欣賞,力爭拔至二甲第一,慈禧太后又將他提升為一甲,由傳臚變為探花。這是傳聞已久的佳話,當然應該敘了進去,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,至死不忘。 不過敘得太顯露,就會失之於淺薄。陳寶琛一沉吟,提筆添了兩句,「壺公,」他叫張之洞的別號說:「我想這樣子說,『殿試對策,指陳時政,蒙孝貞顯皇后、孝欽顯皇后,拔至上第,遇合之隆,雖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蘇軾,無以遠過。』下麵再接『備員詞館』云云。如何?」 「太好了!」張之洞露出好久未見的笑容:「韜庵,你真能道著我的心事。」 再有一樁心事,便是粵漢、川漢兩路的利權歸屬。張之洞一生的理想,是以洋債與西學為用,興辦實業、富國裕民,結果洋債借了不少,為翁同龢斥為「恣意揮霍」,實業也辦了些,但上不富國,下不裕民,只不過好了一班經手人。內召之後,奉旨督辦兩路,在他自知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,不想橫逆叢生,而時不我待,連這最後的一個機會都未能抓住,確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,必得在遺疏中格外痛陳。 因此,這件事便敘在最後:「抑臣尚有經手未完事件,粵漢鐵路、鄂境川漢鐵路籌款辦法,迄今來定,擬請旨飭下郵傳部接辦,以重路事。鐵路股本,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,此次川漢、粵漢鐵路,關係繁重,必須官為主持,俾得早日觀成。並准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,借為利用厚生之資。此次臣於彌留之際,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。」 就在這時候,只見陳曾壽麵有喜色的捧著一本新書,直到床前,原來他的《廣雅堂詩集》印出來了,紙墨精良,自然可喜。 「這是第三次印本?」陳寶琛問。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,也是他當浙江鄉試考官時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,袁昶替他刻印的。當時收錄不全,所以題名《廣雅碎金》;第二次是在當兩廣總督時,順德有個姓龍的捐資刊刻,正式定名為《廣雅堂詩集》;去年進京,張之洞想留個定本下來,取舊作時改時刪,一直到最近方始刪下付印,但仍舊遺落了一首。 這首詩就夾在白香山的《長慶集中》,題目叫做《讀白樂天「以心感人人心歸」樂府句》,詩是七絕:「誠感人心心乃歸,君民末世自乖離;豈知人感天方感,淚灑香山諷喻詩。」 「這一定是我的絕筆了!」張之洞從枚邊拿起《長慶集》,將那張詩箋抽出來,遞向陳寶璨問道:「自覺失於淺陋。韜庵,你看要不要留?」 「當然要留。第二句極深,非壺公的身分不能道。」 「那就擺在最後。」張之洞將詩箋遞了給陳曾壽。 「淺人妄議,說第二句『民』字應改『臣』字,『自』字應改『易』字。完全不明白老師的本心。」 「喔,有這樣的議論!」張之洞看得很嚴重:「別以訛傳訛,真的大失我的本意。如果君臣乖離,則君既失德,臣亦不忠,不就罵了我自己了嗎?」 「而況,題目上的兩個人字,很清楚的,非民字不足以切題!」陳寶琛也說:「真是淺人妄議。」 「唉!」張之洞歎口氣:「這就是末世之為末世,獨多淺人!」 ※ ※ ※ 張之洞終於一瞑不視了。就在這天,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點多鐘。他最後的遺言是:「我生平學術、治術,所行只十之四五;心術則大中至正。」 當天晚上從北府開始到張之洞的同鄉京官、門生故舊,都接到了報喪條。電報局大為忙碌,發往湖北的明碼電特多,大半是報此噩耗的,此外發往上海的密電亦不少。到了深夜二點鐘,慶王府送來一個密碼電稿,發電的不知是慶王奕劻還是貝子載振,但收電的一方很清楚,是在彰德的袁世凱。 到得天明,軍機進見,第一件事自是談張之洞的身後,鹿傳霖一面流淚,一面轉述張之洞臨終以前幾天,如何惓惓於國事。攝政王嗟歎了一會,開始談入正題。 首先要決定的是,軍機大臣從行新官制以來,已非差使,而是專職。如今出了空缺,該由誰來補? 「張中堂保薦誰沒有?」 「保薦了。」奕劻答說:「一個是戴少懷,一個是陸鳳石。」 軍機大臣雖改為專職,規例未改,同治初元以來,一向是親貴掌樞,下麵是兩滿兩漢四大臣。張之洞保薦的當然是漢大臣,而且籍隸南方,恢復了兩漢軍機一南一北的舊例,一個是法部尚書戴鴻慈,廣東人,一個是吏部尚書陸潤庠。 「陸鳳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處。」攝政王說:「不如用戴少懷吧!慶親王你看怎麼樣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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