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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一


  這意思是,如果張勳放直隸提督,他自然歡迎,但不會替他去活動。

  張勳的原意,即在消除阻力,只要他袖手旁觀,得此承諾,實際上算是已達到目的。所以到得客散,將經由楊惺吾暗示,端方所看中的幾件古玩,連夜包紮停當,第二天一早,專差送到端方寓處。

  巧得很,也就是張勳剛走,姜桂題來拜,端方當然接見。

  見面一看,果然,姜桂題鬚眉皆白,老得不成樣子了。

  「聽說大帥到京,早就該來請安。只是營裡的雜務很多,料理不開,一直遲到今天,請大帥體諒。」

  「那裡,那裡!」端方覺得他說話的中氣很足,精神並不如表面那樣衰頹,便即問道:「姜老哥,你今年貴甲子是?」

  「六十四。」

  「六十四,看不出!身子好象很健旺。」

  「就是一個頭暈的毛病,看了多少大夫,看不好。有人說,上海有個好西醫,能用電氣治,可惜路太遠了。」

  「治病是要緊的,你何不請兩個月假?」

  「不敢請!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姜桂題面有為難之色,欲言又止地躊躇了一會,才歎一口氣:「唉!說來話長。大帥是長官,我亦不敢不報告。」他說:「有人在打毅軍的主意,如果是夠格的,我讓他也不要緊。不夠格的,硬爬到人家頭上來,弟兄們不服。毅軍是子弟兵,與別的軍隊不同,如果我一請了假,朝廷覺得姜桂題又老又病,正該開缺,另外放人,那一來,事情就鬧大了。我受朝廷栽培,不能不顧大局。」

  「喔,」端方接著他的話問:「你說事情鬧大,怎麼個鬧法?」

  「只怕,只怕毅軍要拉散了!」

  端方心裡在想,姜桂題是不是有意嚇人,雖不得而知,不過他自己不甘退讓,卻是很明白的事。既然如此,即令他部下並無人不服,他亦可以教唆出變故來。最壞的是,如今言之在先,以自己的身分,不能不關心這件事。否則,萬一將來毅軍真個嘩變,姜桂題說一句:我早就報告了總督的。那一來,責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嗎?

  轉念到此,頗感為難。本以為自己應付張勳的法子很圓滑,反正不作左右袒,聽其自然,就算幫了張勳的忙。而照現在的情形來看,不能不設法弭患於無形。做督撫的,不怕別樣,就怕所管轄的軍隊鬧事!

  這樣沉吟著,只見姜桂題從懷中取出一個梅紅封套,顫巍巍地走過來,雙手捧上,口中說道:「大帥的親兵,照例由毅軍關餉,今天我把頭一個月的帶來了,請大帥過目。」

 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,端方便將封套接到手裡,將銀票稍為抽出來一點,便已看清楚,是一萬兩銀子。

  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,端方只得說一聲:「受之有愧!」將封套放在炕几上,才又問道:「你說是誰在打毅軍的主意?」

  「張少軒!」

  「喔,是他!」端方喊一聲,「來啊!」

  「喳!」端方的戈什哈連姜桂題的馬弁,站了一院子,齊聲答應,暴諾如雷。

  「扶薑軍門進我書房去。」說完,端方隨手撈起紅封袋,走在前面。

  等將姜桂題扶到書房,自然摒絕從人,有一番密談。看一萬銀子面上,端方教了他一條計策,讓他去求親王奕劻。

  「別人不知道,王爺是知道的。從甲午那年起,毅軍先打日本;後來守膠州防德國人,守旅順防俄國人;庚子年起,一直守山海關外,護送兩宮出關到太原,到西安;日俄戰爭守遼西,幫日本打俄國。毅軍,」姜桂題忽然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,且哭且喊:「毅軍對得起朝廷噢!」

  奕劻大為惶惑,急忙叫人扶起他來說:「翰卿,翰卿,你有什麼事,這麼傷心?有話慢慢兒說。」

  「請王爺作主!」

  姜桂題拭一拭眼淚,斷斷續續地訴說,由於語聲哽咽,奕劻聽了好一會才弄清楚。他的意思是,毅軍自成軍以來,雖兩易其主,但部卒卻是父子相繼,兄弟相接,所以非始終在此軍中,情深誼厚著不能統馭。張勳不知利害,如果奉旨到營,一定會激出變故。士兵不是鋒鏑餘生,即是父兄斷脛決腹于疆場的孤兒,必當設法保全,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,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計。

  這番話說得慶王大起恐慌,當下極力安慰姜桂題,把他勸走了,隨即跟攝政王通了電話,把姜桂題哭訴一事,扼要的告訴了他。

  「我正為這件事在煩。慶叔,」攝政王說:「咱們明兒宮裡談吧!」

  ※ ※ ※

  攝政王的煩惱不止一端。

  首先是鬧家務。太福晉自從孫子進宮那天,大發了一回毛病以後,由於諸事順遂,更主要的是,再不必惴惴然于「老佛爺」不知道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,所以宿疾漸愈,想想自己三子一孫,極人間之尊貴,說起來比「老佛爺」還福氣。「老佛爺」能掌那麼大的權,自己孫子為帝,兒子攝政,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,莫非就做不得一點主?因此招權納賄,不過半年工夫,善於鑽營的都知道,有北府這麼一條又快又穩當,而且便宜的門路。

  這一來婆媳之間就更不和了。兒媳是慈禧太后說過:「這個孩子連我都不怕」的權相愛女,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,又不識字的婆婆,而婆婆又看不慣兒媳婦的不守婦道。攝政王福晉愛熱鬧、喜洋派,常在禦河橋新開的六國飯店出現,府內上下皆知,只瞞著攝政王一個人。

  婆媳雖如參商,但各行其是,勉強亦可相安無事,有時不免跟兒媳婦所管的閒事成了敵對之勢。譬如說張三已走了北府福晉的路子,講好可保其位;偏偏北府太福晉又答應李四,可取張三而代之。這一來攝政王夾在中間,不知該聽誰的好?慈命難違,閫令更嚴,往往落得兩面挨駡,痛苦萬分。加以載濤護母,跟嫂子不和,有時還要在攝政王面前發脾氣。

  「老七」最小,全家向來都讓他,攝政王至今如此,除母親、妻子以外,還要受弟弟的氣。

  在宮中,則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氣,而且還受她無形的威脅,因為攝政王監國之下,拖著一個「遇有重大事件,必須請皇太后懿旨者,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」的尾巴,便多了一重束縛。如果一開頭就獨斷獨行,不去理她,倒也不礙,壞的是兩官升遐之後,遇有重大事件,確曾恪遵太皇太后這一遺命辦理,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規制,於今越來越有尾大不掉之勢了。

  細細考查,威脅實在來自載澤。他垂涎「首相」一席已久,倘如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,也還有化解安排的餘地,無奈他不但想當軍機處的領班,而且上面還不願有個「婆婆」。又恰逢有一班滿蒙大臣,對於洵濤兩貝勒之大用,反感極深,兩下結合在一起,構成了隨時可以變起肘腋的威脅。這些深懷不滿的滿蒙大臣,以鐵良、榮慶為首,及至陝甘總督升允以出言不遜開缺,怨恨又深了一層,反對勢力又加了幾分。升允與榮慶是連襟,一開了缺,自然跟榮慶站在一邊。

  於是有個流傳頗廣,而從無人肯承認,更無法究詰底細的傳說:有八大臣將聯名上奏,請太后垂簾聽政。這八大臣沒有人能說得全,但少不了有載澤、鐵良、榮慶、升允,漢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懷,因為太后垂簾,載澤執政,他這個不能到任的郵傳部右侍郎,立刻便可一躍為尚書。

  於是載濤為攝政王劃策,道是過去幾個月他一直聽載澤的話,處處抑制「老慶」,大錯特錯。不過,改弦易轍,尚不為晚,聯絡奕劻是抵制載澤的唯一可行之策。這樣做,還有個好處,即是無形中壓制了溥偉。

  原來小恭王溥偉,早就不甘雌服,先是希冀大位,等溥儀一抱入宮,自知不可與爭,進而求其次,至少該弄個尚書當。偏偏他又不知聽什麼人說:慈禧太后臨終,召見載灃及軍機大臣時,曾有面諭,載灃攝政,或許才力未逮,可以溥偉為輔佐。這不是有人信口開河,即是故意捉弄他,而溥偉信之甚堅,甚至跟張之洞當面吵過,指他幫著載灃隱匿遺命。在載灃派他一個尚書,原無不可,但因他性情執拗,不受商量,很怕跟他見面,因而只給了他一個沒有好處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:禁煙大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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