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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〇


  「自然。」楊惺吾問道:「張少軒的生平,大帥總有所聞吧?」

  「我知道他是許仙屏家的廝養卒,別的就不甚了了。今天沒有事,不妨談此人。」

  「他是南昌府奉新人,出身微賤,不錯,是許仙屏的馬弁……」

  許仙屏就是許振禕,做過河道總督。張勳好賭,幾次賭輸了公款,惹得許振禕忍無可忍,決定要重重辦他。許夫人念他平時能幹,又看他的相貌,似乎不是長為貧賤之人,所以給了他一筆盤纏,私下放他走了。

  於是張勳到了廣西,投在蘇元春部下,後來又到了關外,隸屬宋慶的毅軍。以偶然的機緣,轉入北洋。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,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營中,充任「幫帶」。及至袁世凱繼李鴻章為直督,部下水漲船高,都升了官。其時軍隊分為兩個系統,受過新式軍事訓練的「新建陸軍」,算是國家的正規軍。

  湘軍、淮軍、省軍,以及其他雜牌軍隊,如果無法選入軍事學堂受訓,成為「新建陸軍」則汰弱留強,編為巡防營,以維持地方治安為主。既無訓練,亦少補充,讓他們自生自滅,作為建立新式陸軍期間的一個過渡辦法。張勳這時便統帶一個巡防營,駐紮直隸、河南交界之處。

  及至兩宮回鑾,由開封渡黃河而北,到磁州入於直隸境界,恰好是張勳的防區。他手頭極松,慷慨喜結交,跟太監們混得很好,在「老佛爺」面前美言一二,竟得扈蹕到京,留充宿衛,特旨連升三級,一躍而為建昌鎮總兵,接著又升雲南提督,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長。行伍出身的老粗,到了為人尊稱「軍門」,便算是「官居極品」了!

  不久,張勳由雲南提督改調甘肅提督,銜頭雖有更改,人卻始終在京。其時,老醇王所練的神機營,載漪所掌管的「虎神營」,早就風流雲散,榮祿的武衛軍,除了宋慶率領的毅軍,駐紮關外以外,聶士成、董福祥的舊部,成了散兵游勇,一部分改投他處,一部分編練為巡警。所以張勳這支軍隊,竟成了保衛宮禁的「護軍營」,兵甲鮮明,滿布殿廷。有一次袁世凱入覲,一看這情形,大為驚駭,張勳如有異謀,整個大內在他控制之下,如之奈何?

  其時正當日俄戰爭以後,東三省真所謂伏莽遍地,於是袁世凱向軍機建議,將張勳調為奉天行營翼長,節制三省防軍。這陽尊而陰抑,因為「節制三省防軍」這個銜頭,有名無實,三省的新軍,聽命于北洋,張勳指揮不動,原有的省軍,總計四十多營,各有地盤,張作霖、馮德麟、吳俊陞等人,那一個都不好惹。張勳亦很知趣,因而得以相安無事,也因為頗有人傳說,張勳跟一直橫行如故的「紅鬍子」,早通款曲。但事無佐證,歷任將軍、總督,唯有代容羈縻,加以安撫。張勳亦落得常在紅塵方斛的京裡狂嫖濫賭,一年之中在奉天的日子,不過兩三個月。

  他之常住京中,除了貪戀風月繁華之外,自然還有其他作用。首先,太監跟內務府的關係,是決不肯疏遠的,而且看准了當時的皇后、現在的太后,有朝一日會得勢,所以跟小德張先交朋友後聯宗,成了兄弟。太監有個如此煊赫的「哥哥」,自然是闔門之榮,小德張的母親常跟兒子說:「你大哥的事,就是你自己的事!他說東,你不能說西。」小德張頗有私蓄,都歸他母親掌管,張勳每到輸得餉都關不出時,總是向小德張的母親通融,有求必應,從未碰過釘子。

  除此以外,逢年過節,必定托楊士琦去找袁世凱求援。袁世凱很討厭他,但不能不買他的帳,加以有徐世昌從中疏通,所以袁世凱跟他保持一種敬而遠之的關係,並沒有想設法把他攆出去的打算。

  但錫良就不同了。他由四川總督移調東三省,請求收回成命不許,唯有赴任實力整頓,首先想到的是張勳。他幾次聽人談起,此人如何通匪虐民,如何廢弛紀律,到底是怎樣一個人,得要看一看,談一談。果然所傳不虛,就從此人開刀,作為整頓東三省吏治的開始。

  張勳也知道他來意不善,所以錫良進京陛見時,他每天躲他。錫良幾次派人去請,不得要領,就更覺得非一晤其人不可。於是有一天清晨三點鐘,帶著從人,排闥直入,終於將張勳從床上喚了起來,見著了面。

  見面是在「書房」裡。幾案之間,陳列古玩無數,真假不得而知,但裝潢無不精美絕倫。因此,錫良見了張勳的面,第一句話就贊書房:「這間屋子太漂亮了!」

  「是兩宮賞的!」張勳答說。

  「兩宮」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,錫良便問:「照你說來,你這住處是先朝的賜第?」

  「不是!從兩宮回鑾以後,我受欽賜的古董字畫很多很多,沒有一千,也有八百件。我很窮,不過欽賜的東西不能變賣。」張勳又說:「兩宮也知道我很窮,所以從前常賞現銀,最多一次是一萬五千兩,前後大概有六萬兩,都花得光光,現在我所有的,就是這一屋子東西。兩宮的恩典,我想也沒有人會笑我窮擺譜。」

  錫良聽他這麼說,知道他跟宮中及親貴的關係很深,動他的手未見得能如願,不如暫仍其舊。

  那知他不惹張勳,張勳反要惹他。到了奉天,拜印接事,僚屬衙參,獨獨不見張勳,不由得大為光火。立刻派戈什哈將他找來,當面質問。

  「你知不知道,總督節制屬下文武,你這個提督,也是我的屬員?」

  張勳當然知道。且不說總督,就是見了巡撫,亦遞手本參見。不過他既然存心跟錫良過不去,話就不是這麼說了。

  「我只知道大清會典,總督跟提督品級是一樣的。再說,我是甘肅的提督,如今在東三省是行營翼長,節制三省防軍。青帥,」張勳不稱他「大帥」,因為他字青弼,所以用此平行的稱呼,「你管三省,我也管三省。」

  錫良愣住了,氣得不得了,而駁他不倒,定定神想起一句話而問:「那麼,從前徐菊帥在這裡,你怎麼執屬員之禮呢?」

  「徐菊帥是我的老長官。」袁世凱小站練兵時,徐世昌是他的營務處總辦,營宮皆為屬下。張勳敘明淵源之後,又加了一句:「你怎麼能跟他比!」

  這一下,把錫良氣壞了!暫且隱忍在心,仍容張勳在京裡逍遙,直到前些日子,方始專折參劾,指張勳於「防務吃緊之時,竟敢擅離職守,數月不歸,以致各營統率無人,紀律蕩然。應清飭部照例議處。」

  在武官,這是個很重的罪名,尤其是「上馬管軍,下馬管民」的總督專折參劾,起碼也是個革職查辦的處分。但有小德張與洵、濤兩貝勒的維護,只下了一道上諭:「著撤去行營翼長一切差使,迅赴甘肅提督本任。」過了兩天,又有特旨:「張勳著仍在京當差。」

  錫良亦很厲害,拜折之時,便已料定,不管張勳如何有辦法,反正「奉天行營翼長」總是當不成了,因而早就作了佈置,命下之日,便接收了他的部隊。張勳除了帶在京兩百親兵以外,成了個光杆兒的提督。

  這一下將張勳搞得很慘,因為沒有兵就沒有餉,那裡去「吃空缺」?為此跟小德張商量,想把毅軍拿到手,小德張表示支持。這時的小德張已成巨富,慈禧太后的私房錢一大半在隆裕太後手裡,都交給他掌管,而李蓮英、崔玉貴告退養老以後,宮中亦是他一把抓。所以只要他點個頭,要錢有錢,要關係有關係。張勳不覺雄心大起。

  他本來是毅軍出身,那裡還有好些當年合穿一條褲子的「弟兄」在,悄悄找來一商量,都認為這件事可以做,而且取姜桂題而代之,既不困難,亦不傷道義,因為毅軍原非薑作題所創。

  創立「毅軍」的是鮑超手下大將宋慶,因而繼承鮑超「霆軍」的傳統,將帥士卒之間,講究以恩相結,以死相報。散兵游勇如果還想當兵吃糧,只要投到毅軍,無不收容,但「補名字」則要看額子,倘無缺額,只有「大鍋飯」吃,並無餉銀。到得一開仗,把這些散兵遊罷擺在前面,一戰而勝,繼以銳師,不勝則保持實力,然後看准對方的弱點,乘瑕蹈隙,全力進攻。鮑超用這個策略,建了赫赫之功,雖然今非昔比,但毅軍經八國聯軍之役,在榮祿所轄的武衛五軍之中,能與袁世凱的武衛右軍同樣存在,以及在器械精良、軍容整齊的六鎮新軍之中,卓然獨峙,就靠的是這份義氣。

  辛酉之亂的時候,毅軍已由馬玉昆率領,馬玉昆一死,才由姜桂題接統。此人字翰卿,名字卻很文雅,但只比目不識丁,稍勝一籌。他識得自己的姓名,只是認不真切,有一次在熱河,看見面鋪子簷下掛塊招牌,行書「掛麵」二字,他跟隨行的僚屬說:「誰這麼無聊,把我的名字寫在上頭!」

  識字不足,倒還無足為憂,可代的是已呈衰態。他得了個風眩的病症,行不了多少路,就會頭暈,非坐下來好好休息一會,不能再走。每次進宮,一路上總要息個三四次才能走到,而況年紀亦已六十開外,應該回家養老了。

  就因為薑掛題的衰邁,有目共睹,所以軍機處與陸軍部,都認為調張勳去帶毅軍,亦無不可。不過姜桂題現任直隸提督,如果直隸總督肯替他說話,張勳便難如願,他之專誠請端方吃飯,就是想打通這最後一關。

  ※ ※ ※

  張勳在南河沿的私寓設席,除了端方以外,請了三個陪客,楊士琦、張鎮芳,還有楊惺吾。

  端方去得很早。六月裡的天氣,下午兩點多鐘正是熱的時候,但張勳的客廳中,全無暑氣。他的法子很巧妙,屋子周圍擺四大塊冰,用四架電風扇對著冰吹。在涼風拂拂之中,端方穿一件缺領的短褂,細細欣賞張勳的「多寶架」。

  觀玩到西山落日,收起涼篷,院子裡潑上冷水,設好席面,楊士琦跟張鎮芳亦都到了。

  除了楊惺吾以外,主客陪客都是熟人,張鎮芳算是端方的屬員,但在此地不敘官位,而且端方遇到這種場合,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縛,所以彼此不是稱兄弟,便是稱別號,只有主人跟楊惺吾的稱呼比較客氣。

  邊飲邊談,言不及義,直到快散席時,張鎮芳才提了一句:「四哥!少軒的事,得請你栽培囉!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端方答說:「我樂觀厥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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