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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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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有個原因是,江標對海源閣的珍藏,由羨生妬,在一篇題跋中說:「昔之連車而北者,安知不擁載而南?」意思是說如果他發了大財,一樣也能將楊以增從江南買去的書,再買回江南。楊鳳阿看到這篇文章,大為惱怒,從此重門深鎖,拒客更甚。是這樣一種寧飽蠹魚,勿失手澤的殉書態度,當然打不上什麼主意了。 至於寧波天一閣的藏書,自明朝嘉靖年間,至今三百年,世守不失,由於範氏子孫自律的禁例甚嚴,閤门及書櫥的鑰匙,分房掌管,非各房子孫齊集不開鎖,閣中藏書不准下樓梯,亦不曬書,用芸葉、石英保持乾燥。子孫無故開門入閣,罰不與祭一次;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,罰不與祭一年;擅自將書借出,罰不與祭三年,如果盜賣書籍,逐出宗祠。 這樣,剩下來唯一可商量的,只有常熟的鐵琴銅劍樓了。為此,張之洞親自寫信給端方,諄諄相托。這就不但是義不容辭,而且志在必得了!因為袁世凱被逐,奕劻勢力漸弱,端方頗有岌岌之感,張之洞即令與童貴不甚投機,畢竟是三朝元老,廟堂之上,頗受優禮。若說要保全一個人,只要肯出死力相爭,攝政王亦不能不做讓步。端方在想,能將這件事辦成了,不但可顯他做督撫的本事,而且必蒙張之洞激賞,結一個有力的奧援,正是他今天所最需要的。 端方為人似雅而俗,而且俗不可耐。雅事俗辦無非威脅利誘,不過這趟他卻辦對了,主要找對了一個人。 本來端方門下,專有一個替他經理金石碑板、書籍字畫的清客,名叫楊惺吾。此人眼力甚高,精通目錄學,端方的收藏,大部分有他的題跋。但物以類聚,有巧取豪奪的居停,便有詭譎奸詐的門客。楊惺吾的品行甚壞,作偽的本事亦很大。端方心想,如果請他到常熟去談判,人家一看就怕了,敬鬼神而遠之,一定談不攏。 因此,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朴,字孟樸,是世家子弟,會試不第,進北京同文館讀書,專攻法文,但跟一般學洋務的人不同,不願以精通外文作為獵取好差使的手段,而迷上了法國文學。又寫過一部轟動一時的《孽海花》,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樸,知道的人極多。 這是個所謂「新派人物」,見解自不會囿於一隅之地,贊成將鐵琴銅劍樓的藏書公諸國人,認為由京師圖書館典藏,比私人貯存,更能垂諸久遠,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託。 鐵琴銅劍樓在常熟的菰裡,主人姓瞿,傳書已經四代,如今樓主叫瞿啟甲,字良士,年紀很輕,但很能幹。他答覆曾樸說,此事必須先向葉昌熾請教。 葉昌熾的目錄學,不是數一,也是數二,又是翰林前輩,因此在蘇州對於保護鄉邦文物,說話很有力量。端方見此光景,先發制人,打了個密電給葉昌熾,托他代為向瞿啟甲相勸,隨後又說,新正初七到蘇州,約他面晤。 不過,常熟的士紳,見解與曾樸不同,想維持「南瞿北楊」這一美名亦大有人在。這種情勢亦在端方估計之中,他略施「敲山震虎」小計,下個劄子,說風聞東來書賈,垂涎瞿氏藏書,妄思鐵琴銅劍樓可為皕宋樓之續,責成地方官加以保護。於是蘇州知府、常熟縣官,都派差役到菰裡明查暗訪,甚至登門盤問,這一來,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,其餘持異議的士紳怕惹來「勾結東賈」的嫌疑,亦就不敢多事了。 不過,不反對並不表示贊成,就算瞿家肯出讓藏書,亦得有相當條件。所以居間的人,辛苦奔走,一時也還不能有成議。端方卻有些忍不住了,因為德宗梓宮定於三月十二自觀德殿奉移西陵梁格莊,各國都派特使來華送殯,端方亦已奏准,到京恭送,成行在即,希望此事有個著落,到京見了管學部的大學士張之洞,得有圓滿的交代。因此,對於瞿啟甲及常熟的士紳,不斷催促,態度相當惡劣。曾朴不想端方行徑,近乎無賴,很懊悔多管了閒事,但亦不容他抽身,只能打定這樣的主意:瞿氏藏書歸公一事,仍須貫徹初意,不過不能讓瞿家吃虧,亦不能讓端方巧取豪奪。將來細節方面,要好好磋商。 瞿啟甲與常熟的士紳,都覺得這個宗旨不錯,於是打電報通知了已經到京的端方。 隔了兩天,端方回常熟士紳一個公電:「瞿氏藏書歸公,俟京師圖書館成立,當贊成。與學部諸君同閱來電歡喜讚歎,莫可名言!圖書館在淨業湖上,月內即可入奏,先此電謝。」 這個電報,語氣頗有曖昧之處,細心尋繹,才發現端方居心叵測。「當贊成」三字之中,大有文章,仿佛瞿氏自願以藏書歸公,而他以本省長官的資格,贊成瞿氏完成這樁好事。本來是公家向瞿氏徵求家藏,若肯割愛,已是很顧公家的面子,至於酬報,自然照市價計算,如今變成瞿氏自願報效,即不能索償,無非由端方具奏,請予獎勵,即令「給價」,亦不過實值的一兩成而矣!這就是端方慣使的伎倆,既是巧取,亦是豪奪。 不過端方一回了任,卻一時沒有工夫來管此事。因為江蘇在「大鬧家務」,巡撫、藩司、臬司、上海道吵作一團,最後則連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牽涉在內了。 糾紛先起于上海道蔡乃煌,欺侮江蘇巡撫陳啟泰。由於陳啟泰在公事上詰責得嚴厲了些,蔡乃煌的回信,語多不遜,「橫一榻烏煙,叉八圈之麻雀」,竟成醜詆。陳啟泰大怒,嚴章參劾。向來督撫參司道,無有不准的,重則撤職,輕則查辦,視情節而定。這回出了新花樣,朝命江督端方查辦,既查蔡乃煌,亦查陳啟泰。老邁身弱的陳啟泰一氣成病。當端方進京時,已有奏請開缺,回湖南養病之說了。 及至端方回任,江蘇藩司瑞澂因病請假,由臬司左孝同兼署。藩司衙門有個顧師爺,是瑞澂的親信,而為陳啟泰所惡。於是趁此機會逐顧而薦一姓韓的入藩幕。 瑞澂得知其事,大為惱怒,他認為自己是請假,並非開缺,巡撫何得擅易他的幕僚?於是上書江督,控訴陳啟泰「專制無理」,連帶也責備左孝同,指他「有意蔑視」。 這件事本來是陳啟泰做得魯莽,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,只等陳啟泰一開缺,「指日高升」,端方當然要買他的帳,下個劄子給陳啟泰,要他「驅逐韓幕」。這一來,陳啟泰的病勢當然又重了。 那知事情還沒有完,韓去而顧不至,閉門高臥,百事不管。名幕的架子向來是這樣大的,而事實上又非他不可,沒有他許多重要公事都不能辦。於是,首府、首縣再三勸駕,方將堅臥的顧師爺複起。 等這一場督撫藩臬糾纏不清的糾紛,告一段落,陳啟泰一病不起,端方得要派人奏報出缺,派人署理,查查陳啟泰任內有無虧空,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項。這一陣忙下來,他自己奉調直隸,繼楊士驤遺缺,忙著辦交代,「放起身炮」,一時顧不得瞿家的藏書,但卻始終未能忘情。這一次來看張之洞,是別有用心的。 「這一次交卸,別無經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,唯獨瞿氏藏書,耿耿於懷。」端方的話鋒一轉:「圖書館的館址,不知道中堂定奪了沒有?」 「在我是早已定奪了!」張之洞答說:「就是內務府還有意見。」 京師圖書館的館址,是早在端方春天進京時,便已選定,在德勝門內的淨業湖,亦名積水潭。京師相傳有「四水鎮」,東南,崇文門西泡子河;西南,宣武門西的太平湖;東北,地安門左的什刹海;西北,德勝門右的積水潭。 積水潭上有一座鎮水觀音庵,乾隆年間改名匯通祠。祠據高阜,四周水木清曠,是個讀書的好地方。張之洞預備在淨業湖中央的洲渚上,興建四座樓閣,庋藏四庫全書,宋元精槧。學部早就將計畫擬好了,只是淨業湖、匯通祠是內務府管理的官產,竟還不肯放手,所以至今不曾出奏。 「以中堂的身分,莫非內務府還有異議?」 「這也很難說。陶齋,」張之洞不勝感慨地,拉長了聲調說:「今非昔比囉!」 「事情是如此,沒有地方就不能建館,不建館,常熟的書就來不了。」 「當然,當然!這件事我一定要辦的,明天我就讓部裡擬稿出奏。」 「中堂,奏摺上先別提瞿氏藏書,免得有人誤會,以為有了瞿書才建館,豈不貶低了京師圖書館的身分?」 「不錯,不錯!不過四庫全書,天祿琳琅,那是一定要提到的。」 「當然!碩果僅存的一部,歸於典藏,自足增重。」端方接著說道:「此館之設,移中秘之書,嘉惠士林,是千載創新的盛舉,非中堂之力不及此,竊願忝附驥尾。將來瞿氏之書北來,我自然勉效綿薄,始終其事。」 「此何待言?必要借重的。」 攬事即所以攬權,只要能夠經手,鐵琴銅劍樓的精槧,多少可以弄到幾部。端方此來目的既達,以「中堂多多靜攝」為由,告辭而去。 ※ ※ ※ 一連五天,每天有上十個飯局,辭謝一半,也還有四五處的應酬。到了第六天,攝政王第二次召見,這就可以離京赴任了。端方如釋重負,回到寄寓的賢良寺,決定那裡都不去,只找琉璃廠書房的掌櫃,送字畫碑帖來看。 「這麼熱的天,別的應酬都可以辭掉,不過,」楊惺吾說:「有個人專請大帥,不可不到。」說著,他遞過一張帖子來。 端方接過來一看,大為詫異。請客的張勳,是僅存的少數綠營將領之一。他的本職是甘肅提督,現充東三省行營翼長。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幾擔,而且端方雖然認識,卻素無淵源。何以他請客不可不到?端方所詫異的,不是張勳具柬相邀,而是楊惺吾的話。 「其中有什麼講究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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