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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八


  於是太監七手八腳地將張之洞寺到軍機處,躺在籐椅上,面如金紙,氣息奄奄,右脅連胃脘痛不可當,要用燙滾的熱手巾敷覆,才比較好過些。

  這天是六月初四,張之洞就此病倒了。第一次請假五天,到了初九,續假五天,以後又續假兩次,每次十天。轉眼匝月,病勢仍無起色,再奏請續假時,奉到上諭:張之洞因病續假,朝廷實深廑念,著再賞假二十日,假滿即行銷假,照常入值。

  病中的張之洞,牢騷特多,自道嘔色之因,是攝政王那句「有兵在」乃是「亡國之言」。從來施政未愜民心或官吏措施失當,以到激起民變,總是以安撫為先,而事後追究責任,亦一定申複申誡,務須防患未然。

  再深一層看,即令是稱兵造反,亦必先剿後撫,或者剿撫兼施,從無明見民變將起,悍然不顧,竟打算著勒兵觀變,這是自絕於民,不亡何待?

  這話傳到攝政王耳中,自己也覺得失言了。但不想這一句話,竟會將七十三歲的三朝老臣氣得吐血,未免內疚。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張之洞,送人參、送西洋補藥,情意殷厚,這對張之洞自然是安慰,但不能治他的心病,亦就無補於他的沉屙。

  他的第一樁心病,即是在湖北的虧空。三國大借款由於美國的插手,「功敗垂成」,而夜長畢竟夢多,輿論無不反對借洋債以修路,即使美國退出,三國借款一時亦無法訂約。看來只好聽天由命了。

  再一樁他不甘心的是,嘔血相爭,仍不能挽回攝政王的意志,津浦路總辦,仍由徐世昌兼領。呂海寰丟了差使,李德順革職永不敘用,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職外,還要充軍。「禍延顯者」,楊士驤既失知人之明,難辭濫保之咎,「著撤銷太子少保銜」。

  有楊士驤這樣的大官,自然而然會令人想到袁世凱、岑春煊這些能駕馭屬吏的督撫。載濤就一再在攝政王面前進言,鼓吹袁、岑複起。載灃知道,起用袁世凱,阻力甚多,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關就通不過,複召岑春煊,卻可以考慮。

  因而有個傳說,攝政王打算讓岑春煊重回郵傳部,將徐世昌調為湖廣總督。此訊一傳,郵傳部奔相走告,宛如大禍臨頭,尤其鐵路總局從梁士詒以次,無不大起恐慌。岑春煊未到任就攆走了朱寶奎的記憶,令人不寒而慄!最糟糕的是岑春煊全不念兩廣大同鄉之誼,對廣東紳士的成見特深。這個傳說,如果成為事實,鐵路總局的那班廣東人,都覺得非捲舖蓋不可了。

  幸好活動的路子多得很。攝政王的太福晉,近來受北府總管的慫恿,很招攬閒事,所以通超載洵的關係,送上交通銀行一份十萬銀子的存摺,岑春煊複起的傳說,很快地就平息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端方是在張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,此行滿載而歸,為他運碑版古董的專車,有六個車廂之多。六朝古跡,他都走到了,有一對陳後主還是李後主的刻花石井欄,據說亦在他的專車中。

  宮門請安,謁見攝政,拜訪軍機之余,端方特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,去探張之洞的病,一半是談一件得意之事。當然,這件得意之事也是張之洞所樂聞,而且志同道合在協力進行的——收購私人藏書,設置官立圖書館。

  ※ ※ ※

  光緒三十三年四月「丁未政潮」正在醞釀時,中國損失了一批價值無可估計的古書。

  自洪楊以後,海內藏書,盛稱四大家:聊城楊氏海源閣;常熟瞿氏鐵琴銅劍;杭州丁氏八千卷樓;歸安陸氏皕宋樓。陸氏後起,但有居上之勢。

  皕宋樓樓主名叫陸心源,字剛父,很會做官,也很會經營,當廣東南韶兵備道時,便已開始藏書,積得有一百箱。居鄉六年複起當福建鹽運使,被參革職,而宦囊已頗豐盈,因而大收古書,以上海鬱氏宜稼堂的精槧為基本,數年之間,蔚然成家。在洪楊以前,收藏宋版書的巨擘是蘇州黃丕烈,字蕘圃,他的藏書齋名甚多:士禮居、讀未見書齋、陶陶居、百宋一廛。陸心源題名皕家樓,即表示所藏宋刻,多於「百宋一廛」一倍。其實不然!陸心源的藏書,多少有沽名積財的意味在內,在藏書家之中品格不高,所玩的花樣,亦不免讓通人齒冷。

  陸心源一死,他的兒子陸樹藩不能世守其業,同時亦不知道他父親藏書的內容,動輒跟人誇耀:「守先閣中宋元舊刻甚多」。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  陸氏的藏書分為兩部分,一部分藏於守先閣,一部分藏于皕宋樓及十萬卷樓。守先閣的藏書曾經陳明浙江巡撫,轉奏朝廷,歸之於公,而所藏之書,都是明朝以後的刻本及普通的鈔本。他所以這樣做,是用來掩護他的皕宋樓的舊刻精鈔。至於所謂十萬卷樓,有其樓無其書;在皕宋樓的藏書上加鈐印記而已。

  大概在光緒三十一、二年之間,有個日本人叫島田翰,是個漢學家,精通版本目錄之學,撰有《古文舊書考》、《群書點堪》、《訪餘錄》等書,對中國藏書聚散的源流,瞭若指掌。此時看中了陸氏藏書,幾次登皕宋樓去細心檢讀,認為如果能得這批書籍,足補日本藏書之闕。因為日本藏書,群經諸子,大致齊備,史、集兩部,則嫌缺略,而皕宋樓所藏,恰好以此兩部為多。

  於是島田翰便找陸樹藩談判。此人捐班出身,由於國子監征書,陸心源送了舊鈔舊刻一百五十種,總計兩千四百餘卷,因而陸樹藩得以蒙賞國子監學正的銜頭。是這樣一個人,當然不會守先世之書,更不會知道為國家保存典籍。他只知道宋版書值錢,當時索價五十萬圓,後來自動減為三十五萬,再減為二十五萬。島田翰接頭好了賣主,趕回日本去找買主。

  有個日本的男爵岩崎彌之助,是三菱系的財閥,亦是日本有名的藏書家,島田翰找買主自然找他。於是岩崎委託日本史學會會長重野成齋,在上海跟陸樹藩談判,終於十萬銀圓成交。這是四月裡的事,半年以後,皕宋樓、十萬卷樓、連守先閣的藏書,由日本郵船運到東京,歸入岩崎的「靜嘉堂文庫」。

  消息傳出,士林大嘩,篤學好古之士,為之痛哭流涕的,大有人在。端方向來以保存國粹自命,更為難過。因此在風聞杭州丁氏八千卷樓的藏書,亦有出售之說以後,立即請在南京作客的編修繆荃孫,接洽歸公,同時就龍幡裡惜陰書院原址,改設為江南圖書館,所藏除八千卷樓藏書以外,還有寧波範氏天一閣,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。當然,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槧,加以江南士林的稱頌,真是做了件名利雙收的好事。

  這件好事,張之洞也早就想做了。他在光緒二十九年進京修學制時,便有創設京師圖書館之議,後來因為回任鄂督而終止。內調入京,以大學士管學部,舊事重提,一直在規劃,首先看中了熱河文津閣所藏,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庫全書,此外避暑山莊各殿所置的書籍亦不少,加上內閣大庫的藏書,亦可以粗具規模了。但總覺得以首善之區的圖書館,應該是系四海觀聽的學術淵蔽,如果庋藏不如民間私人之精且富,未免說不過去。及至陸氏藏書,舶載而東,張之洞的想法與端方不約而同,正宜趁此時機將私家藏書,價購歸公。端方近水樓臺,先取得了八千卷樓所藏,張之洞能打主意的,就只剩下三處了。

  一處是山東聊城楊氏的海源閣。一提到此,有人拿了本《老殘遊記》給他看,上面有作者劉鶚寫的一首詩:「滄葦遵王士禮居,藝芸精舍四家書;一齊歸入東昌府,深鎖嫏嬛飽蠹魚。」再看「遊記」中的描寫,心便冷了。

  《老殘遊記》中有一段,記他在東昌府向書房掌櫃打聽海源閣,書房掌櫃回答他說:「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,怎麼不知道呢?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,他們少爺叫柳鳳儀。聽說他家書多得很,都是用大板箱裝著,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,堆在個大樓上,永遠沒有人去問它。」老殘「又住了兩天,方知柳家書確系關鎖在大箱子裡,不但外人見不著,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。」悶悶不樂,所以題了上面那一首詩。

  所說的柳家巷就是楊家,柳小惠實為楊紹和,而柳鳳儀則為楊鳳阿。楊紹和之父以增,亦非漕運總督,而是河南總督,宦囊所入,大部分用來買書。清初季滄葦、錢遵王,以及道光年間黃丕烈「士禮居」、汪士鐘「藝芸精舍」四家藏書,大都歸於楊以增,特建「海源閣」庋藏。

  楊紹和能繼父業,機會亦很好,辛酉政變怡親王載垣賜自盡,府中流出來的書很多,潘祖寅、翁同龢與張佩倫的岳父朱學勤,幾乎無日不在琉璃廠搜覓,但精秘之本,卻多為楊紹和所得。

  張之洞也聽說過,楊氏父子對藏書頗為珍秘,當今名士中只有膠州柯紹忞、蘇州江標曾經登閣涉獵,但楊紹和已經下世,或者楊鳳阿願意出讓藏書亦未可知。再一打聽,方知無望。願來楊鳳阿是個任性而乖僻的絝袴,他的笑話很多。臂如不會騎馬而愛駿馬,曾花二百兩銀子,買一匹名駒,看善騎的僕人得意馳騁以為樂。他是舉人,捐了內閣中書在京當差,日常無事,喜歡請客,有一天買到四隻官窯瓷碗,自更要請客鑒賞。及至入席,便用這些名碟供饌,周而復始,不下十餘次之多,他有個同鄉便開玩笑,說:「此碗未免偏勞」。因此京城裡遇到偏勞之事,稱為「楊鳳阿的碗」。又有一次,年下手頭緊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,命聽差去變賣,一時找不到買主,楊鳳阿一氣,說是「不要了!」將那串價值千金的朝珠,送了給聽差。是這樣毫不在乎的脾氣,除非等米下鍋,不會賣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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