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七一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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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麼不熟?他是廣東人,一名漢民,字展堂。筆下很來得,我們在東京常有往還的。」 「好!」袁世凱略一躊躇又說:「我是開了缺的,不在其位,不妨談談,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《民報》給我看,其中有一篇文章,我還記得題目叫做《記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中廣東某君之演記》,這『廣東某君』據說就是胡衍鴻。其中記戊戌那年的內幕,頗得實情。」 這一說,嚴修跟楊度都大感興趣,因為天下皆知,戊戌政變由袁世凱告密而起,如今由當事人親口道來,自非道聼塗説可比,所以都凝神靜聽。 「這胡衍鴻,我很佩服他!他說康有為一變再變,自欺欺人,一點不錯。康有為前後有『五個退化』。」 所謂「五個退化」是胡衍鴻的批評:「康有為初時,說要創一個大教。他見中國用孔子教,幾千年人心晦塞,民氣奄弱,他說弟子之不肖,未必因為師傅之不良。孔子的教,非不大純,現時中國卻用不著,必得大加改良,兼取一切佛、老、耶、回諸教的精義,融造參合起來,做一新教。平心論之,康有為此時志氣真是不可及的。」 「他自號『長素』,爭長素王,語雖狂妄,志氣之高確不可及。」嚴修問:「『退化』何說?」 照胡衍鴻的說法,康有為由監生中了舉人,「打動凡心」,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,在志氣上是退化了一級。不過他講民主,也講民族,說過「保中國不保大清」的話,亦未足為非。 及至由舉人中了進士,去民遠而去官近,大談立憲,這立憲自然是君主立憲,無形中變成「保大清」,志氣上又退了一級。 到得上書言事,「屢蒙召見」,康有為論調又一變,「竟反背前日的話,以為實在連議院也可以不必開,憲法也可以不定,有這般的好皇上,但求講變法夠了!」這樣,志氣上豈非又退一級? 戊戌改變後,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,「命他起兵勤王,結果變做保皇。」胡衍鴻的詞鋒很銳利,他說:「勤王、保皇本應該沒有分別,然而解釋起來卻很可笑。勤王是要起兵保駕入清君側,皇上既然岌岌可危,說著勤王就該馬上去做,若是皇上沒有危險,也不必去勤他。」 接著胡衍鴻又說:「保皇卻不然,不必興兵動眾,只須集些錢財,不論何時何地,皇上沒有危難,我也可以保他,皇上就有危難,我也是這樣保他,皇上坐在北京,我坐在這裡,天涯地角,兩不相謀,也是一樣保法。康有為變到這個主義,要算他目前歸宿所在,卻比起勤王時節,又是第五級退化了!」 談到這裡,袁世凱停了下來,啜口茶閑閑地問楊度:「晢子,你在東京見過『康聖人』所奉的『衣帶詔』沒有?」 「多少人想見都見不到。我不信有此一詔!」楊度答說:「康門高弟,亦頗不以此舉為然。」 「康門高弟」自是指梁啟超。袁世凱不知道楊度所說的「此舉」,包括康有為借「衣帶詔」斂財在內,只以為楊度是替梁啟超辯白,不以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為然。這一來,話就有點接不下去了。 到這時,賓主三人才覺得輪聲震耳,不由得都轉眼外望,風卷黃沙,昏蒙蕭瑟,令人有一種鬱悶難舒的感覺,不如不看。 於是不約而同地收攏了視線,仍舊由袁世凱接著楊度的話說:「康有為這『五個退化』之中,變法一說,倒是無意中搔著了癢處,連張南皮在內,都忍不住動心。翁師傅器量狹一點,不過想致君於堯舜之忱的忠愛之心,是萬無可疑的,大概他對康有為的論調,也覺得不失為救時的良策。不過,翁張兩公,都是讀通了書而不免天真的人,以為王安石的變法不錯,錯在用非其人,鑒往如今,康有為之言可用,康有為其人不可用!所以,說翁張兩公曾薦過康有為,是康梁一黨造作出來,自抬身價的活,其實是不會有的事。不過,既賞其言,不免要談到其人,大行皇帝自然不會瞭解『師傅』的苦心,貿然傳旨召見康有為,翁師傅總不能說,康某心術不正,不宜召見。只好支吾其詞,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對師傅有了意見。否則,以大行對翁師傅之親密,當時只要出死力爭一爭,孝欽顯皇后難道就不念兩朝帝師的舊情?」 嚴修一面聽,一面不斷點頭,聽完說道:「宮保此論,精闢之至。說翁師傅曾舉薦康有為,我亦不信。翁師傅很想有魄力,實無魄力,就算真的賞識康有為,亦沒有膽量去薦他。」 「再說,」楊度接口:「翁師傅豈不知康有為有野心,就不忌他?」 「康有為如果得志。自然要爬到翁師傅頭上。此人名心甚熾,利心亦不淡,只要看他用『衣帶詔』行騙就可知道。」袁世凱緊接著說:「不但衣帶詔無其事,就是所謂『兩奉密詔』亦不盡不實,第一道朱諭是給四京卿的,與康有為無干。而且到底有沒有這道朱諭,亦是疑問。」 談到這裡,是個叩問戊戌政變的好時機,楊度不肯錯過機會,且趁勢問道:「怎麼,不是說譚複生去訪官保時,曾經出示朱諭嗎?」 「不是!」袁世凱想了一下說:「這一重公案,我受謗已久,不妨談一談當時的真相。」 據袁世凱說,戊戌年七月底,他奉召進京後,八月初一召見,即有上諭以侍郎候補,專責練兵。八月初三晚上,譚嗣同訪袁世凱於海澱旅寓,要求他殺榮祿並派兵包圍頤和園。出示的朱諭,乃是墨筆所書,大意是說:「朕銳意變法,諸老臣均不甚順手,如操之太急,又恐慈聖不悅,飭楊銳等另議良法。」 於是袁世凱表示,既非朱諭,亦無圍頤和園、殺榮祿之說。譚嗣同說:「朱諭在林旭手中,此為楊銳所過錄。」袁世凱認為變法宜順輿情,末可操切。而譚嗣同則頗為激動,以為自古非流血不能變法,須殺盡老朽,方可辦事。當夜無結果而散。 八月初五,再次召見,袁世凱陳奏,變法尤在得人,須老成持重者襄贊主持,並曾推薦張之洞,皇帝頗為動容。 「兩位請想:康有為叫譚嗣同來勸我造反,而且這樣子造反,決無成功的可能,只會害死皇上,我能聽他的嗎?所以一回天津,我就跟榮文忠密談,榮文忠從座位上站起來說,『我已奉懿旨進京,這個位子就歸你了。』原來楊莘伯早我先到天津,已經跟榮文忠商量好了。我想,照此光景,皇上是已經讓康有為害了,無端拿我去蹚了一趟渾水,真是從何說起?事到如今,我只有表明心跡,我說,『今日之事,皇上的處境很危險。如果皇上有什麼,我難逃嫌疑,唯有一死而已!』榮文忠拍拍胸說,『皇上決計無他。其餘臣子,可就保不定了。』這幾年頗有人不諒於我,兩位請為我設身處地想一想,這件事我除了告訴榮文忠以外,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?」 照他的說法,自然無瑕疵可指摘。不過傳說當八月初五召見袁世凱時,皇上曾寫給他一道朱諭,這一點他略而不提,即成疑問。只是嚴楊兩人都不便追問下去了。 「我這次禍起不測,看透了炎涼世態,回到河南,很想在蘇門山中,築室歸隱。不過,世味雖淡,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,亦可說是一種極大的安慰,即如兩公的高誼,就刻骨銘心,沒齒不忘的。」 「言重,言重!」嚴修跟楊度不約而同地說。 「還有南皮,我受了他的大德,不知何以為報。自兩宮升遐以來,不過短短五十天工夫,南皮已經傷透心了!我真擔心,不知此別還能重見與否?」說著,袁世凱的眼圈發紅,真的動了生死離別的哀感。 楊度卻很注意他「傷透了心」這句話,便即問道:「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擠?」 「排擠雖不見得,但其言不用,而且處處走絕路的樣子,南皮如何不傷心?」袁世凱探手入懷,取出一張紙攤開來,放在桌上,「兩位看,有詩為證。」 詩是一首七絕,題目叫做《讀宋史》。「南人不相宋家傳,自詡津橋驚杜鵑,辛苦李虞文陸輩,追隨寒日到虞淵。」第三句四個姓下面有小字注明名字:李綱、虞允文、文天祥、陸秀夫。 「好詩!」楊度讚歎著:「由宋太祖貫穿到祥興帝,還提到南渡,二十八字,一部宋史。南皮真是一大作手,七絕更是唯我獨尊。」 嚴修卻不作聲端然肅坐,面色凝重異常,張之洞已經預見到大清朝的氣數將終,嚴修的感覺中,不由得浮起亡國之哀。 「南人不相,而李虞文陸,皆為南人,辛苦追隨,所為何來?」楊度又發議論:「若謂借他人杯酒,澆自家塊壘,南皮牢騷滿腹,固是就詩論詩的看法,然而與其謂之為牢騷,倒不如說他有深憂,唯恐為文陸。以南皮的生平而言,自然是想做虞允文,無奈處今之勢,大清朝欲為南宋而不可得,果然日暮途窮,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、陸秀夫,而實為南皮所萬不甘心者!」 袁世凱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,曾在採石磯大破金兵,卻不知虞允文出將入相二十年,又曾持節開府,置「翹材館」延四方賢士,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,恰與張之洞志趣相類。 嚴修當然深知,覺得楊度說張之洞不甘為文陸,想做虞允文,頗能道著張之洞的心事,不由得深深點頭:「晢子此論極精!」 楊度自不免得意,又喝了一大口酒,看著嚴修問道:「範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,到得日落虞淵,何以自處?」 雖是假設,嚴修卻很認真,面容莊肅地想了一會答說:「我自知弗能為文陸。能如王伯厚于願足矣!」 因為這是「言志」,袁世凱當然也很注意,便即問道:「王伯厚何許人也?」 「就是做《困學紀聞》的王應麟。」楊度答說。 「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,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,問應麟的意見,應麟看了卷子說,『此卷古誼如高抬貴手,忠肝如鐵石,臣敢為得士賀。』及至拆彌封,正是文文山。度宗朝王應麟當禮部尚書,上疏不報,辭官回鄉,很著了些書。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時候。」 明瞭了王應麟的生平,也就知道了嚴修的想法,清朝如亡,他不想做殉節的忠臣,但也不會出山做官,歸隱故里,著述為業。以嚴修的學行看,能如王應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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