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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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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言篤實,袁世凱不由得贊一句:「范孫真是君子人!」 這時楊度已有幾分酒意,談興益豪,便向袁世凱說道:「宮保如何?其實宮保很夠虞允文的資格,將來也許還有用武之地。」 袁世凱想了一下,很謹慎地回答:「我不指望有那一天! 如果要我做虞允文,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!」 「我看落日虞淵是近了!照目前親貴排滿、滿人排漢的情形看來,能不能拖到九年憲政實現之日,大成疑問。萬一不幸而言中,宮保,恐怕不容你嘯傲蘇門。請問,那時不做虞允文又做什麼人?」 喝了酒的楊度,頗有咄咄逼人的意味,袁世凱史事不熟,不知道有什麼人可以自況,只好微笑不答。 「其實,宮保,我在想,如果把宋朝倒過頭來,倒有個人很可以取法。」 「誰啊?」 「趙匡胤!」 此言一出,袁世凱大吃一驚,急忙搖著手說:「晢子醉了,晢子醉了!」 嚴修冷眼旁觀,心裡為那班少年親貴在悲哀!楊度已在想做趙普,要奪他「孤兒寡婦」的江山了,「載」字輩的那些王公,還當自己是生在雍正、乾隆年間。豈非天下至愚之人?「開飯吧!」袁世凱深怕楊度再發狂言,落入嚴修耳中,諸多不便,所以設法打岔,沒話找話地說:「旅途之中,簡慢之至。」 「不必客氣。」嚴修說了這一句,告個方便,由聽差領著到車廂一端去如廁。 「晢子,你沒有醉吧?」袁世凱惴惴然地問。 「宮保怕我喝醉,我就不喝。」楊度將瓶塞使勁一拍,藏酒入懷。 這證明他神智非常清楚,袁世凱便即低聲說道:「晢子,我很失悔,在京裡的時候,應該常常向你請教。從今以後,務請勿棄,我打算讓大小兒給老兄遞個門生帖子。」 「萬萬不可!」楊度受寵若驚,亂搖著雙手,「萬萬當不起!」 袁世凱很想逼楊度說一句,跟袁克定換帖稱兄道弟的話,只是楊度不喜歡這一套,根本沒有想到。袁世凱無奈,只好拱拱手說:「我總覺得大小兒該跟老兄學習的地方,太多,太多。回京以後,務必多指點指點大小兒!」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方漢玉剛印,遞給楊度:「臨歧無以為贈,聊且將意。晢子,交同金玉之堅!」 「宮保這麼說,楊度不敢不領,亦不敢言謝!」他用雙手將那方漢玉接了過來,隨即系在帶上。 ※ ※ ※ 袁世凱離京不久,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免職,這是意料中事,封印以後,監察禦史謝遠涵參劾郵傳部尚書陳璧,也是意料中事。 這個摺子參得很凶。案由是「虛糜國帑,徇私納賄」,文內條舉劣跡,有訂借洋款,秘密分潤;開設糧行,公行賄賂等等。當然也牽涉到「五路財神」之稱的梁士詒。不過,他不甚擔心,因為要講辦鐵路營私舞弊,盛宣懷的把柄都在他手裡。同時,他全力交涉,從比國收回京漢路的路權,朝廷雖無一字之褒,可是連載澤亦不能不承認他此舉有功于國,盛宣懷想信此機會攻掉他,在他看來,未必能夠如願。 類此參案,自然是派大員查辦;一個是德高望重的孫家鼐,再一個是那桐。孫家鼐已經不大管事,主持查案的是那桐,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錢上門,不管來路如何,他都敢收,自喻為「失節的寡婦」,「偷漢子」已經不在乎了。因此,梁士詒益發不愁,把他手下的大將關冕鈞、關賡麟、葉恭綽找了來,有一番話交代。 「兩宮升遐,八音遏密,年下沒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,不如請同事們加加班,額外另送津貼。一方面幫了公家的忙,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費,另外又有收入,是個難得積錢的機會,勸大家不妨買點鐵路股票。」 兩關一葉,如言照辦,所以郵傳部鐵路這一部門的收支帳目,不待欽差派員來查,就已經整理得清清楚楚了。 到了除夕那天,由於國喪未滿百日,梓宮暫安在宮內,因而平時肩摩轂擊的大柵欄、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,清靜異常。至於貼春聯、放爆竹,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樣,自亦一概不許。九城寂寂,近乎淒涼了。 然而關起門來,闔家團聚,又是一番景象。金魚胡同那宅,來辭歲的絡繹不絕,到得黃昏,關照門上,再有來客,一律擋駕,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請。 這班客在名士筆下,稱為「小友」,全是戲班子裡的名伶,又以旦角居多。那桐把他們邀了來,不是為了串戲或者清唱,只以一遇國喪,戲班子立刻就得輟演,伶人生計,大受威脅。那桐借吃年飯為名,請來相熟的一班「小友」,大散壓歲錢。當然,名氣有高下,交情有深淺,紅包也就有大小,從四百兩到四十兩不等,跟包一律四兩銀子一個。 到得十點多鐘,這班「小友」散了一大半,但留下來的還有七八個,正在客廳中纏著那桐,要他以維持市面為名,設法破例開禁,准戲班子提早開鑼時,門上來報:「郵傳部梁大人來了!」 已關照了有客一律擋駕,門下居然敢違命通報,自然是已得了一個大人的門包之故。那桐在這上面最精明不過,也最厚道不過,為了讓門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個門包,便點點頭說:「請進來!」 「大年三十,財神駕到!」王瑤卿笑道:「中堂明年的流年,一定是好的。」 「對了!」那桐被提醒了似的,「財神來了,你們可別錯過機會!回頭好好放眼光出來。」 在一旁伺候的聽差,聽這一說,隨即悄悄地去準備。這樣的場合,自然不是推牌九,就是搖攤,便搭好桌子,增添燈火,備好兩副賭具待命。 這時梁士詒已經到了廳上,布袍布鞋,手上拿著木盒,一見有這些名伶在座,似乎頗感意外,但仍從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禮,也跟大家都招呼過了,方始將那木盒子揚揚說道:「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,特地給中堂帶了來,留著待客。」 他既不說打開來嘗嘗,也未親手奉上主人,卻將這盒封緘甚固的名貴雪茄,順手遞給了那宅的聽差,這一來,那桐當然懂了。 「我不抽這玩意,洵貝勒最愛好雪茄。」那桐吩咐聽差,「你好好收在我書房裡,我要送人的。」 「是!」聽差奉命唯謹地,捧著那盒雪茄往裡邊而去。 「今年這個年,可是省事多了。」那桐指著那班伶人說:「就苦了他們。」 「這可是沒法子的事,不過有中堂在,他們也苦不到那裡去。」 「中堂不如財神!燕孫,」那桐笑道:「你來放賑吧?」 「這,」梁士詒做出稍有畏縮的樣子,「不要緊吧?」 「在中堂府上,怕什麼?」說著,王瑤卿來拉梁士詒。 那桐與梁士詒都到了小客廳裡,就一張紅木桌子面對坐下,做主人的說:「自然財神做上風,玩什麼?」 「請中堂吩咐。反正不能打麻雀。」 「你們看呢?」那桐看著左右問:「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攤給你們打?」 「搖攤得要有人開配。」唱小生的程繼先說:「番攤數棋子兒更麻煩,倒不如一翻兩瞪眼的牌九為妙。」 「好吧!就是牌九。」梁士詒說:「請把籌碼遞給我。」 那宅的籌碼很講究。他處的籌碼,都是長條子牙籌,唯獨他家的象牙籌碼,圓如洋錢,中間打個洞,可以貫穿在銅籤子上,邊緣鏤出回文的壽字,填以彩色,金色的最貴,五百兩一個,依次是紅色一百,黃色五十,綠色十兩。梁士詒理齊了四疊籌碼在桌上,餘下的交主人保管。 「來!每位一個。」他拿起八個金色籌碼,往外一撇。 「來吧!別客氣。」那桐做「散財童子」,將籌碼一個一個塞到「小友」手裡。 「還有六千銀子,」梁士詒指著籌碼說:「讓你們贏淨了為止。」 「聽見了沒有?」那桐將籌碼交給王瑤卿:「歸你管庫,你可仔細,兌啊、找啊的,別弄錯了。」 於是梁士詒卷起衣袖推莊,手氣平穩,玩了有個把鐘頭,突然手氣轉壞,連賠了三把,只剩下兩千銀子,而下風卻越賭越潑,金色籌碼都出現在賭注上了。 「慢點!莊家只有兩千銀子。」那桐說道:「我看是多了,而且多得還不少。」 「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賭一注?」梁士詒看著那桐說:「風險有限!」 「好!我在你身上賭一注。」那桐將自己的賭注收回,成了莊家的臨時股東。 打骰子分牌,上門兩點,天門八點,下門麼四配人牌,紅通通一片,卻只得三點,有人就說:「『單雙』的牌,凶多吉少了!」 梁士詒將兩張牌扣著用中指一摸,大聲說道:「統配!」 說著將牌移向那桐,他也摸了一下,一張地牌,一張麼丁,果然是「單雙」吃上下門的牌。這兩張牌當然不必給人看,隨手一攪糊,結帳賠了一千多銀子。 「中堂在我身上賭輸了一記!」說著,梁士詒取了一張一萬銀子的銀票,遞給王瑤卿。 「風險有限。」那桐答說。 等客人辭去,那桐親自到書房去打開那盒「德皇御用」的雪茄,裡面有張「存條」,梁士詒已在那桐滙豐銀行的戶頭中,存入五萬銀子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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