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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三


  「是的!確鑿無疑。不過,關鍵是在澤公身上。有人說,澤公那裡最好疏通一下子。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何必自取其辱?」袁世凱說:「盛杏蓀蓄心已久,如今將澤公包圍得水泄不通,怎麼疏通法?有這個錢塞狗洞,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。」

  「是啊!」袁克定很興奮的說:「聽說攝政王回府,福晉很埋怨他一頓,說袁某人是老爺子看重的人,老佛爺在世也常說,庚子年虧得還有象袁某人那種心地明白的人,否則大局不堪設想。攝政王說,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為難,只是隆裕太後話中帶著要脅,不能不遷就而已。」

  「要脅?」張鎮芳不解地問:「要脅什麼?」

  「那還不容易明白?」袁世凱說:「大行皇帝恨的第一個是我,第二個就是榮文忠。如果不拿我犧牲,就得翻榮文忠的老帳。」

  「這也沒有好翻的!她要翻老帳,人家還要翻她的新帳呢?」張鎮芳突然問道:「天津有個說法,不知道京裡聽到了沒有?」

  「說那件事?」

  「皇上駕崩啊!據說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,就是中了毒!一死下來,臉色難看得很,皇后平時不到瀛台的,那會兒忽然鳳駕蒞止,讓瑾妃退了出去,一直到皇上咽氣入殮,連老太后病重都顧不得去伺候。為的什麼!為的是有皇后在,什麼人都不能走過去,揭開蓋在大行皇帝臉上的絲綿看一看遺容。」

  「這話倒也有道理。」袁世凱問:「是誰說的?」

  「聽說是肅王府裡的人傳出來的,大概假不了!」

  這一打岔把話扯遠了。袁世凱想了一下說:「此刻也無法細細打算,唯有抓住幾個要點。」他看袁克定叮囑:「你記好了!」

  「是!」

  「第一,務必保存實力,趙智庵我想是保不住,你告訴他,逆來順受,要能保得住。第二,慶王一定要能撐得住,四格格當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,如今何不也去敷衍、敷衍太后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張鎮芳插嘴:「這一著棋很要緊,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張,就可以把澤公抵銷掉。」

  「不錯!總以削弱澤公的勢力為第一要著。還有,」袁世凱略略提高了聲音:「鐵寶臣一定會跟良賚臣爭權,良賚臣是濤貝勒所賞識的,這中間就大有利用的餘地了,你告訴振貝子,請慶王好好兒琢磨一下。」

  袁世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,鐵良跟良弼爭權,便等於跟載濤爭權。支持載濤,再利用載濤在攝政王面前進言,就不難打倒鐵良,削弱了載澤的勢力。

  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談,大致定下了交通官闈、維持舊盟、孤立載澤、抵制鐵良,以及俟機打倒新仇舊怨,勢成不解的盛宣懷的策略。

  ※ ※ ※

  謝恩應趨宮門,但當然是不會召見的。袁世凱這由天津去而複回的一段秘密,知道的人很不少,對他的「盛名」自然有損。一段的清議,多喜拿他這一次的遭遇,與翁同龢、瞿鴻璣的被逐,相提並論。翁瞿都是在最紅的當兒,一頭從九霄雲上栽下來,所予人的意外之感,以及身受者的打擊,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養屙,要重得多,但無不寵辱不驚,從容以處,真仿佛如孟子所說的,胸中有一團浩然之氣。相形之下,見得讀書人的尊貴,就算他們是矯情鎮物,也是涵養功深,遠非袁世凱所及。

  不過,這一番張惶,亦有收穫,至少可以證明,大權在握的載灃不為已甚,不但性命可保,甚至也不會象翁同龢那樣,已經被逐,複有交地方官編管的嚴譴。因此,見風使舵慣了的一班人,覺得稍稍親近,亦不自妨,錫拉胡同的袁宅,固不可複見臣門如市的盛況,卻不似奉嚴旨那天那樣的淒涼了。

  計畫當然改變了,袁克定留京供職,袁克文奉父侍母,全眷回河南。來話別的人,絡繹不絕,最使得袁世凱感動的,自然是張之洞。

  大開中門,迎到廳上,請張之洞升了炕,袁世凱命長子率領諸弟,一字排開,磕下頭去。口不言謝,而意在叩謝張之洞保全的深恩,是很顯然的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張之洞欠身虛扶一扶,等袁家弟兄站起身來,他只跟袁克文說話:「豹岑近來看的什麼書啊?」

  袁克文絕頂聰明而學無專長,最近在看吳大澂、葉昌熾為潘祖蔭捉刀的、有關碑帖的著作,知道張之洞很討厭這些玩藝,所以答說:「在讀杜詩!」

  「你是第幾遍讀?」

  「第三遍。」

  「不夠,不夠!」

  於是張之洞由杜詩談到「盛唐」、「晚唐」,再由唐詩談到宋詞,滔滔不絕,一談便是半個鐘頭,不容人張嘴。好不容易才讓袁世凱插進一句話去:「中堂就請在舍間便飯。」

  「不,不!」張之洞說:「琴軒約了我談事,我該去了。」

  「中堂這麼說,我可不敢再留。」袁世凱說:「如果是前幾天,我把那中堂請了來,也是一樣。」

  「如果是前幾天,我就拉你一起去擾琴軒了。」張之洞面現悽惶:「慰庭,你這一走,就該輪到我了。」

  「那是決不會有的事。中堂四朝老臣,又蒙孝欽顯皇后特達之知,國家柱石,攝政王極敬重中堂的,聽說曾跟中堂虛心請教,如此批折,足見是以師禮待中堂。」

  「我請攝政王多看看『雍正朱批諭旨』。」張之洞欲言而又止地,終於搖搖頭說:「『南人不相宋家傳』,南人亦可哀也已!」說完,踱著方步往外走。

  袁世凱帶著他的兒子送到停在廳前的轎子邊,看他上轎抬走,方始轉回身來,一面走,一面問:「南皮剛才念的那句詩,我沒有聽清楚。」

  「『南人不相宋家傳』。」袁克文答說:「仿佛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詩。」

  「你倒找來我看看。」袁世凱說:「何以南人可哀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雖說全眷回籍,其實還是袁世凱先走,家眷隨後出京。因為奉旨回籍,向例只比充軍稍微寬一點。充軍是旨下即行,出城找個地方暫住,再備行裝,奉旨回籍雖不必這樣急如星火,但亦未便多作逗留。

  路局授瞿鴻璣之例,為袁世凱掛了花車,可是送行的場面,卻不能相比。瞿鴻璣有一班翰林、禦史的門生,捧老師的場,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,只是一時不自檢點,驟失簾眷,被禍到此為止,決不會有何株連,且很可能還有複起之日,不妨留個將來京華重見的餘地,所以亦都衣冠送行。

  而袁世凱不同。私宅致意,還不甚要緊,公然車站送行,顧慮甚多,亦因為袁世凱的仇人太多。因此上車之時,情景淒涼,除了家人至戚之外,只得兩個僚友送行。

  一個是學部侍郎嚴修。他在北洋為袁世凱專管學務,由此而得循資晉升為學部侍郎。就私誼而論,對袁世凱自不無知己之感,所以前幾天特為袁世凱打抱不平,抗疏相爭,說「進退大臣,應請明示功罪,不宜輕加斥棄。」其功當然不必再談,其罪又何可明言?攝政王看的這個摺子,唯有把它「淹」了。而嚴修因其言不用,且有兔死狐悲之感,已在考慮告病辭官。

  另一個是楊度,現在以四品京堂派在憲政編查館行走,九年立憲,細列按年應辦事項的「清單」,就出於他的手筆。此人如在戰國,早已肘懸鬥大金印,無奈他得識袁世凱時,已無開府北洋的風光。不過以他策土的眼光來看,可成大事者,始終只有一個袁世凱。

  這天特地來送行,一則有傾心結交之意,再則亦有自高聲價的作用,「世人皆欲殺,我意獨憐才。」他之來送袁世凱,若能予人以這樣的印象,便是絕大的收穫。

  嚴修一上了花車就表示,要送到保定,楊度自然追陪。袁世凱卻大為不安,「兩位厚愛,我自然感激。不過流言甚多,連我都被中傷了。」他很懇切地說:「兩位請吧!」

  「聚久別速,後會又不知在什麼時候,趁此機會,多談一談!」

  「別自有說,禍不足懼!」楊度接著嚴修的話說。

  袁世凱知道他「別自有說」是由於梁啟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,所以立憲派的中堅分子,不管是到京請願,或者著書立說,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應。所以他敢大言:「禍不足懼!」

 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憲派嗎?襄贊其事,很出了些力,也發生了很重要的作用,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響,處處跟自己作對。同樣是立憲派,何可有兩種絕然不同的待遇?

  袁世凱由這一點聯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詔初頒時,康有為竟發通電,指他「弑君」,益覺不平。於是徐徐說道:「立憲的呼聲,高唱入雲,這是千秋萬世的一件大事,我袁某人幸參末議,對歷史是交代得過的。我之被禍,未嘗不由改革官制,設憲政編查館而來,不過清夜捫心,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。張四先生跟我交誼不終,通國皆知,而自朝廷宣佈立憲,他寫信給我,說『昔日之窺公,固不足盡公之量』。二十年不解的誤會,一旦渙然,實在是我平生的快事!」

  這是指張謇與他絕交二十年而複交一事,袁世凱得意之情,溢於詞色,臨歧話別,而有此豪情快語,自然使人高興,楊度不由得從馬褂插袋中,掏出一扁瓶的白蘭地,以蓋作杯,快浮一白。

  「不過,如今談立憲,亦猶如三十年前談洋務,太時髦了!是故立憲派亦有真、有假。」袁世凱拍著楊度的手背說:「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後英雄,可稱憲政的保姆,自然是立憲派。我看康梁就不見得了。」

  「康梁師弟,似乎應有所區分。」嚴修說道:「如混為一談,稍欠公道。」

  「誠然,誠然!」袁世凱很快地說,然後轉臉問道:「有個叫胡衍鴻的革命黨,晢子,你熟不熟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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