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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二


  「他會來的。」袁世凱說:「如果連他都不來,可真人心大變了。」

  趙秉鈞果然來了,是黃昏時分,穿一身家常衣服,悄悄兒來的。袁世凱猜的不錯,他是去打聽內幕去了,載澤與鐵良合力相傾,才會有此突變。

  「鐵寶臣的用意是想進軍機。」趙秉鈞說:「這可千萬不能讓他如願,否則氣焰更甚。王聘卿、段芝泉,他們都會讓他壓得抬不起頭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,想了一下說道:「你悄悄兒去見慶王,請他密保那琴軒頂我的位子。」

  「是!」趙秉鈞又問:「宮保預備什麼時候出京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  「越快越好!到了天津租界上就不要緊了。」

  弦外有音,似乎還不容易自京城脫身,袁世凱表面不動聲色,暗中卻已定了主意。

  等張鎮芳一到,閉門密談,決定到天津暫住,找楊士驤要幾萬現銀子,籌足了盤纏再作道理。

  談到深夜,張鎮芳回客房上床,袁世凱只找了袁克定來,告訴他說:「我明天一早,跟你表叔上天津,到了我會打電話回來,你等我走了,再把我的行蹤告訴你娘,跟你姨娘。」

  袁克定知道事態嚴重了,便即問道:「要預備什麼?」

  「找一件舊棉袍。」袁世凱說:「一早去買一張三等票。」

  「三等票?」袁克定怕是弄錯了,「一張?」

  「不錯!一張三等票,我什麼人都不帶。」

  「這怕不妥吧?」

  「沒有什麼不妥。」袁世凱想了一下:「也罷,你找個穩當的人陪了我去。」

  袁克定遵父命佈置,挑了個很老實的聽差,關照他一路小心:「別把老爺的身分露出來!也不必太恭敬,只當結的一個伴好了!」他叮囑又叮囑:「總之千萬別胡說話!」

  這夜袁世凱在書房裡檢點文件,通宵未眠,到得天色微明,飽餐一頓,照往常的規矩,十個煮雞蛋,兩籠蛋糕,一大碗牛奶。吃完換上青布舊棉袍,戴上一頂黑氊帽,用一條舊圍巾,繞著脖子遮了半個臉,雙手往袖筒裡一縮,是個鄉下土老兒的樣子,誰也認不出來是曾煊赫一時的袁宮保。

  於是悄悄出後門直赴車站,搭的是京奉路車。張鎮芳也在這列車上,不過他坐的是頭等。事先打了電話給北洋的老同事,郵傳部鐵路總局長梁士詒,交代京奉路局妥為招待,所以到了站由站長陪著上車,頗為招搖,目的是吸引步軍總領衙門,及民政部的偵探的注意力,好讓袁世凱暗渡陳倉。

  車到天津,張鎮芳在總站下車,袁世凱卻在老龍頭下車,帶著聽差出了車站,他指著一輛車廂上漆著英文的馬車說:「那是『利順德』的車子,你去招呼他過來!」

  「利順德」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館,專做洋人的買賣,偶爾也有中國的達官巨賈光顧,自備有接客的馬車。招待員一看聽差一身土氣,便問:「貴上是那位?」

  那聽差雖老實,到底見過市面,說話很老練:「花錢住店,你就別問了!」他說:「你們最好的套房,不是十六塊大洋一天嗎?你要怕我住不起,先給一百兩銀子,存在你們櫃上,慢慢來再算好了。」

  那招待員看他居然知道利順德套房十六元一天,又聽他是東北口音,心想關外的土財主很多,伺候得他滿意了,大把銀子賞人,慷慨得很。這樣的客人,得罪不得。

  於是趕緊陪笑說道:「你老哥在罵人了!請上來!請上來。」

  把馬車圈了過來,聽差與招待員跳下來伺候袁世凱上車,然後一個坐車後的側坐,一個跨轅,馬車直駛英租界利順德飯店。

  等袁世凱一下車進了大廳,滿座側目,在櫃檯裡面的經理,是個會說中國話的英國人,眼睛很尖,一下子就認出來了,急忙出來招呼。

  「袁大人!」他深深一鞠躬,還待再說話時,袁世凱以手勢示意,攔住了他。

  「有清靜房間,替我找一個。」

  「有,有!」

  經理親自引路,將三樓面對公園那最好的一間套房給了袁世凱。安頓稍定,命聽差打電話到張家,得到的答覆是:「鹽運使已經到家,換了衣服,又上院見楊大人去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什麼?」楊士驤大出意外,而且亦頗為驚惶:「項城到天津來了!」

  「是的。」張鎮芳答說:「跟我一班車,此刻住在利順德。」

  「他是奉旨回籍的,怎麼可以溜到天津來?這件事,我擔不起責任,只有據實出奏。」

  張鎮芳此刻的意外之感,亦不下於楊士驤之乍聞袁世凱到津。不過,他人很深沉,點點頭說:「我回去轉告項城就是。」

  說完,不等楊士驤端茶送客,先就作個揖,揚長而去。

  到了利順德跟袁世凱見了面,自然將楊士驤那幾句話,和盤托出。袁世凱一聽愣住了,頹然倒在椅子上,好半天作聲不得。

  「哼!」張鎮芳冷笑著說:「庚子年他還不過是個永台,升泉司,升贛藩,調直隸,升山東巡撫,再接北洋,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?想不到今天是這副面目!」

  「算了!」袁世凱又變得很深沉了:「不必跟他一般見識。」

  「你是『宰相肚裡好撐船』,旁人可實在看不過去!」張鎮芳憤憤地說:「趕明兒個,我讓雲台把你五十賜壽,他送的那一堂壽序揀出來,送還給他,看他怎麼說?」

  原來袁世凱這年八月裡五十整生日,奉懿旨賜壽,翰林出身的楊士驤,致送的壽序中,自稱「受業」,竟是拜門了。本來執贄宰相之門,原是唐宋舊制,但年輩上大致亦要去實際不遠,而況袁世凱雖為軍機,究為入閣拜相。所以楊士驤此舉,頗致譏評。那知當初稱「受業」,如今摒師而不納,炎涼之間,未免令人不寒而慄,所以張鎮芳如此憤慨。

  「不必再提他了。」袁世凱說:「且說眼前,大有進退失據之勢,你看怎麼辦?」

  「且住兩天再說。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,總要弄個幾十吊銀子,才能回得了河南。」

  一語未完,電話鈴響,張鎮芳一拿起話筒,只聽接線生說:「京裡趙侍郎,要請袁大人說話。」

  「你等等!」張鎮芳拿手掩著話筒,對袁世凱說:「趙智庵!」

  「我接。」

  接話通名,只聽趙秉鈞說:「張中堂找了我去,說應該進宮謝恩……」

  「啊!」袁世凱被提醒了,不由得失聲而呼。

  對方停了一下又說:「今天回京,明天一早遞摺子,還來得及。」

  「好!」袁世凱答說:「你先請張仲仁替我預備謝恩的摺子,回頭我再給你電話。」

  「趙智庵怎麼說?」張鎮芳問說。

  「南皮的意思,我應該進宮謝恩。」袁世凱說,「我這麼一走,是顯得太急促了一點,如今既是趙智庵這麼說,大概別無舉動,我可以放心回去了。」

  「怎麼個去法?我看悄悄兒來,只有悄悄兒去,仍舊是我陪你回京吧!」

  「也好!什麼人都不必驚動了。」

  於是張鎮芳托利順德的洋經理代定兩張京奉車頭等票,又打了電話給趙秉鈞,告知車次,請他派妥當的人來接,但他本人不必來,免得惹人注目。然後又通知了袁克定。諸事皆畢,張鎮芳陪袁世凱回家吃飯,正要出門,侍役叩門來報:

  有客來拜。

  這位不速之客是楊士驤的長子,銜父之命,特來慰問。袁世凱是極善於作偽的人,心裡冷笑,臉上卻一團春風,口口聲聲「世兄勞步」,周旋了好一會,送客出門,堅持送到樓梯口方始殷殷作別。

  越是如此,楊士驤越覺不安,到得這天末班京奉車過天津赴京,鐵路局電話報告:「袁大臣跟張鹽運使已同車回京。」更為失悔。袁世凱獲譴,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嚴重,否則不敢已脫虎口,又投羅網。早知如此,何不敷衍一番?

  ※ ※ ※

  到京已經十一點多鐘,趙秉鈞所派的人,跟袁克定都在車站迎接。正陽門還關著,袁世凱不准去叫城,在站長室休息了一會,到得十二點開城門,「倒趕城」而入。

  就這一天之別,妻兒相見,已有隔世之感。夜深人靜,袁家父子倆加上一個張鎮芳,重新商議善後。在這一天之中,袁克定已見了好些人,探聽到好些內幕,袁世凱比較能放心了。

  「慶王總算很夠交情,特為派了振貝子來,說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,保那桐進軍機。下午已經有明發了……」

  「那麼,」袁世凱打斷他長子的話問:「你去道賀了沒有?」

  「去了。我帶著爸爸的名帖去的。金魚胡同,賀客盈門,我不便久留,請過安要走,那相把我拉到一邊說,『請你回去,跟你老人家說,放心!回河南玩幾個月,我跟慶王一定有辦法。』又說,『鐵寶臣想攬權的心也太切了,遲早會栽跟鬥。』」

  「到底是不是鐵寶臣在搗鬼呢?」張鎮芳插進來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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