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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一


  「自然要報。」

  「我再問你,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誰?」

  這一下,載灃才發覺語言中已中了圈套,怕隆裕太后會有什麼不利榮祿之處,不免驚惶失措,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話都不會說了。

  「你放心!跟你岳父無關,我是說袁世凱。」

  是啊!載灃心想,先皇的第一個仇人,應該是袁世凱,當即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袁世凱罪大惡極,跋扈不臣,這個人留在那裡,終歸是大清朝的一大禍害!我今天找你來,就是要告訴你,這件事馬上得辦。你回去馬上寫旨來看!」

  一聽這話,載灃急出一身汗,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他說:「殺袁世凱怕不行!」

  「怎麼?」隆裕太后不由得發怒「為什麼不行?莫非他敢造反?」

  「時候不對!」載灃答說:「國有大喪,殺重臣怕會激出亂子來!」

  「什麼亂子?」

  「怕引起謠言?」

  「什麼謠言?」

  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,只要載灃一開口,便迎頭一個釘子碰過去,讓人招架不住,無可奈何之下,唯有答應照辦。

  回到養心殿,載灃定定神只召慶王奕劻與張之洞,據實相告:「剛才太后找我去,說袁世凱罪大惡極,跋扈不臣,留在那裡有後患,要定他的死罪。你們兩位看,上諭上該怎麼說?」

  話猶未畢,奕劻神色大變,張之洞亦將一雙眼睛睜得好大,兩個人都傻了。

  「太后的意思堅決得很,等著看上諭。」

  「要請太后收回成命!這件事怎麼能做?」奕劻氣急敗壞地說:「袁世凱人雖不在北洋,段祺瑞、馮國璋,還有江北提督王士珍,都聽他的。如果他們提兵問罪,說為什麼殺袁世凱,攝政王請想想,鐵良能擋得住他們嗎?如果擋得住,可以殺,擋不住,不能殺!請太后趁早別起這個心。」

  「國家連遭大喪,又無故誅戮大臣,戾氣忒重,之洞不以可行!」

  「照太后的說法,倒也不是無故,袁世凱當年告密,大行皇帝很吃了虧,如今是要為大行報仇。」

  「說到這一層,」奕劻很快地接口:「對不起大行皇帝的,恐怕不止袁世凱一個人。」

  意在言外,自能默喻,載灃低聲說了句:「我也教沒法子。」

  「不然!」張之洞說:「攝政王應該據理力爭。提到戊戌之變,在事諸臣,無不痛心,不過此案是非,只有付諸千秋史評,此時千萬不宜再提。太后似乎該想一想,告密者當誅,則受此密告者又當如何?殺了袁世凱,請問置大行太皇太后於何地?」

  「所以上諭要斟酌,這一層不能提。」

  「不提這一層,袁世凱何來死罪?皇上方在沖齡,而誅大臣不以其罪,只怕人心盡去,其後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!」

  「豈但人心盡去,只怕立刻便有大禍!攝政王監國,應該拿定主意,如果,如果……」奕劻本想說,如果再聽隆裕太后的話,只怕會應了恭忠親王在世時說的一句話:咱們大清的天下,斷送在方家園。不過這話到底不便出口,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,專斷狠毒,淩虐愛新覺羅子孫的種種慘劇,甚至庚子年秋天,自己都遭猜忌,幾乎性命不保。撫今追昔,不覺悲從中來,痛哭失聲。

  「何必如此,何必如此!」載灃勸道:「好好商量。」

  商量結果,決定讓袁世凱走路。由張之洞擬旨。載灃意猶遲疑,怕在隆裕太后面前不好交代,無奈奕劻與張之洞鵠立待命,只好硬著頭皮將上諭交了下來。

  ※ ※ ※

  奕劻在養心殿痛哭失聲,已有人報到軍機處。袁世凱知道,怕有大風波了!

 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。唐紹怡奏請以中美兩國公使,升格為大使的電報,載灃交陸軍部查複大使與公使的不同,陸軍部已經奏複:大使在駐在國,如與其外務部交涉不獲結果,可請求覲見駐在國元首,當面陳訴。載灃認為這個辦法很不妥,當即向人表示,不知唐紹怡奏請改為大使的用意何在?本來交陸軍部查複外交事務,已有不信任外務部之意,如今是進一步證實了!不止于不信任外務部,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凱。

  還有個消息,說盛宣懷在載灃面前,攻擊袁世凱聯美為失策。聯美所以制日,而日本如出兵相攻,三天之內,可到中國,美國出兵相援,則須二十天才能到中國。不憂三日之禍,而恃二十日之援,愚不可及。何況升格為大使,館員要增加,交際亦更繁,經費自然也要寬撥,歲費巨萬,僅得虛名,豈得謂之為上策?

  照此看來,自己這個外務部尚書,可能幹不久了。但又何至於惹得慶王悲痛如此?正在疑懼莫釋之際,只見奕劻與張之洞由蘇拉攙扶著,蹣跚而來。一看他們的臉色,便知出了大事。

  「慰庭!」奕劻說道:「我給你看樣東西。」他將上諭遞了過去。

  袁世凱接到手中,看上面寫的是:「內閣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,夙承先朝,屢加擢用,朕禦極複予懋賞,正以其才可用,俾效馳驅,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,步履維艱,難勝職任。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屙,以示體恤之至意。」

  不曾看完,袁世凱已經心氣浮動,臉色一直紅到耳朵後面,非常困難地強笑道:「天恩浩蕩,感激不盡。」他忽然想到:「不過今天是輪到我在觀德殿宿夜,怎麼辦呢?」

  問到這種無關緊要,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,可知方寸已亂。世續隨即接口說道:「不要緊,我替你好了!」

  「是!多謝世中堂!」

  袁世凱請個安道謝,站起身來往外就走,根本沒有想到,還應該向同官道別。

  其實他家已有接二連三的警報,都道:「宮保出了事。」不知出的什麼事。直到他坐車將到家時,軍機章京抄送上諭全文,才知道跟瞿鴻璣一樣,被逐回籍。

  但細想一想,便可發覺,袁世凱的情形與瞿鴻璣大不相同。瞿鴻璣的被逐,才真是意外,而雖獲嚴譴,僅此而止。袁世凱被逐則可能是被禍的開始,料想還有不測的後命。

  「要趕緊想法子出國。」官拜農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說:「越快越好。」

  袁世凱次子克文,事事與長兄的意見相左,唯有這一點完全贊成:「是的,越快越好。預備到那一國,趕緊找那一國的公使去商量。」

  「非英即美,不然德國也可以,日本決不能去。」袁克定說:「還是英國吧!朱爾典跟老爺子的交情夠了。」

  正在商量請什麼人跟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接頭時,袁世凱已經到家。神氣自然好得多了,一言不發的進了上房,開口問道:「太太呢?」

  「娘到東交民巷洋行裡看首飾去了,已經派人去接,也快到了!爸爸!」袁克定說:「禍起不測,非遠避不可。兒子們商量,不如到英國。」

  「不!我不出國。」袁世凱回答得非常堅決。

  於是袁克文使個眼色,跟袁克定跪了下來,其餘諸弟,亦都隨兄行動,黑壓壓跪了一地。

  「嗐……」袁世凱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態:「你們懂什麼?跟我為難的人,都巴不得我出此下策。我一走,不就正好授人一柄嗎?再說,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,你們又怎麼辦?有我在,沒有人敢欺侮你們,我一走了,誰能替你們擔當?」這一說,袁克定兄弟恍然大悟,「可是,」袁克文說:「總也不能不早早籌畫啊!」

  「當然!」袁世凱說:「打電話到天津,把你表叔請來。」

  這是指的張鎮芳,現任長蘆鹽運使,袁世凱的私產都交給他經管,所以首先要找他來商量。

  其次要找的是民政部侍郎趙秉鈞。剛要開口吩咐,心中轉念,趙秉鈞得到消息,自然會來。此刻他必是多方設法在探聽何以有此突變的內幕,不宜占他的工夫。因而決定什麼人都不找,自己靜下來好好作個打算。

  事實靜不下來的,那麼多姨太太,一個個泫然欲涕,需要他去慰撫,更要抽出工夫來,跟于夫人商量家務。他決定隻身出京,先應付了「奉旨即行」的規矩,至於眷口暫時不動,好在袁克定是現任的京官,再有慶王照應,可以放心。

  這樣談到下午,袁世凱忽然想起:「有那些客來過?」他問長子。

  「我拿門簿來請爸爸過目。」

  於是叫門上人將門簿取來,袁世凱翻開一看,倒有七八個名字,但都陌生得很,細看小注,才知道是進京引見的府道之流,大概還不知道「袁大軍機」已經出事,循例來拜,都讓門上擋駕了。

  唯一的一個熟客是「楊侍郎——楊士琦」。袁世凱便問:「楊大人什麼時候來的?怎麼不進來通報。」

  「楊大人沒有下車,投了帖就走了,說家裡有遠客,忙著要回去接待。」

  袁世凱默然無言,將門簿發回,揮揮手打發門上走了,才淒涼地說了一句:「人情冷暖。」

  「連趙智庵都不來,亦未免太勢利了一點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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