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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〇


  載灃勃然色變:「怎麼會有這種謠言?」他問:「說我跟袁世凱怎麼樣?」

  「諸攝政王不必問……」

  「不行!」載灃固執地:「我得問問清楚。」

  「說……,」鐵良裝作萬般無奈地:「說袁世凱勸進,請攝政王改號為太上皇帝,訓政至皇上成年,攝政王將來以內閣總理大臣一席,酬袁的擁立之功。」

  「是誰造的謠言!」載灃臉都氣白了:「我得徹查。」

  「鐵良在想,這個謠言,決不是袁世凱造的,不過好事之徒,以為以袁世凱在北洋根深蒂固的勢力,可以左右朝局,所以造這麼一個荒誕不經的謠言,自詡消息靈通,說不定借此招搖,亦未可知。攝政王不妨暗中密查,不過,以鐵良看,恐怕不會有結果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秘密流傳之語,誰也不敢承認。譬如說攝政王要問到鐵良,就不敢承認。何以呢?承認以後,倘或追問一句,你既然聽得這個謠言,何以不早奏明?鐵良無話可答,所以只有賴得乾乾淨淨最省事。」

  「照你所說,就讓這種荒唐的謠言,到處去流傳?」

  「這當然有辦法。」

  「你倒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鐵良不能說!同朝為臣,若有人誤會鐵良中傷同官,這個名聲,鐵良擔不起。」

  「不要緊,你說我聽,沒有第三個人知道!」

  鐵良躊躇了好一會,從賜坐的矮凳上站起來,請個安說:

  鐵良實在不能說,請攝政王鑒諒。鐵良在想,所謂『空穴來風』,如果用桑皮紙把板壁上那個洞糊沒了,風就鑽不進來了嗎?」

  載灃將他這個譬喻想了一會才明白,點點頭說:「好!慢慢來,反正遲早把那個洞補起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為了清理財政章程,張之洞跟袁世凱的情緒都很壞。照度支部所擬的原案,各省設清理財政局,由藩司或新設的度支司為總辦,部派監理官二員,監督清理,將預算決算分為三案,光緒三十三年底以前為舊案,宣統三年起為新案,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二年為現行案。新案、現行案照新章辦理,張袁兩人皆表同意,反對的是這麼一個規定:「各省舊案歷年來未經報部者,分年開列清單,併案銷結。」

  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帳。張之洞在湖北二十年,用錢如泥沙,當時督撫中有「屠錢」之號,與岑春煊的「屠官」並稱。其中擅自截留,移挪公款,不知凡幾,這個老帳算不得。

  至於袁世凱的老帳,如果要算,更是不得了!原來北洋的收支帳目,猶如以前戶部「北檔房」經營國家收支的帳目,無從清算,唯有深諱。早自李鴻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,設立淮軍銀錢收支所開始,便是一筆爛帳。據說李鴻章交卸時,收支所積款數百萬兩之多,袁世凱接手以後,即利用這筆庫存,結交宮闈、朝貴、名士。又據說,接收天津時,洋人亦有上百萬的公款移交,亦為袁世凱揮霍淨盡。楊士驤接袁世凱的手,部中有案的公款虧空到七八百萬之多,無案的更不知凡幾,如何能夠清理?

  為此,張、袁均反對清理舊案,奕劻因為北洋的錢,他亦用了不少,當然站在袁世凱這面。載灃倒並無成見,只是載澤以此為要脅,如果不是這麼辦,眼前,他無法籌得一千二百萬的陵工鉅款,將來,他亦不能保證練禁衛軍必有充足的糧餉。

  無可奈何之下,載灃只好命載澤跟軍機大臣去商議。

  載澤是有所恃而來的,昂然直入,除了向奕劻作個揖以外,以鎮國公的身分,高踞上座,開口便說:「清理財政,勢在必行!各省的收支,如果仍舊跟以前一樣,一筆糊塗帳,什麼新政、立憲都是廢話!」

  張之洞是見過恭忠親王與醇賢親王的,不折不扣的皇子,亦無此等倨傲的神色,當下正色問道:「澤公,本朝以武功定天下,乾隆十大武功,古之所無,當時軍務的制度,澤公自然深知?」

  載澤何嘗瞭解?亦不知張之洞問這話的用意何在?不由得加了幾分小心:「朝章國故,當然是你們翰林出身的人,比誰都清楚。」他說。

  「是!」張之洞說道:「道光以前,凡有大征伐,天子告廟,命將出師,人馬未動,糧草先行。雍乾年間,往往特派戶部尚書辦理糧台,一切軍需皆發帑銀備辦。到了咸豐以後,情形不同了,將帥自己籌餉之外,還要報解京餉,是故穆宗即位,年號定為『同治』,示天下以上下同心,共臻郅治。其時激宮垂簾,賢王當國,特頒上諭,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,總綰五省軍務,朝廷不為遙制,督撫受此委任,才能放手辦事。

  此為戡平大亂的關鍵所在。」

  載澤聽出因由來了,很沉著地答說:「朝廷雖不為遙制,而督撫究不能不受節制。況且時世不同,如果有變亂,督撫當然可以權宜行事,變亂平息,辦事怎麼能不按規矩?」

  「難就難在這裡了!有變亂,只求變亂平息,什麼都可以將就,變亂一平,就要按規矩算老帳,那怎麼行?所以,」張之洞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洪楊既平,倭文瑞奏請,凡軍興以來軍費,一律免辦報銷。這是老成謀國!倘非如此,勢必四海騷動,不會有後來多少年安靜的局面。」

  「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!」載澤看著袁世凱說:「倭艮峰是讀書講道理的學家,我是實際辦事的。」

  這話是對袁世凱的諷刺,也是挑撥,因為袁世凱說過:「張中堂是講學問的,我是辦事的。」而張之洞自以為「八表經營」,經天緯地之才,最恨人家說他是「書生」。袁世凱覺得諷刺易忍,挑撥難容,載澤當著張之洞說這話,居心惡毒,不由得氣往上沖,決定回敬他幾句。

  「不錯!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!」他脫口答說:「想庚子那年,袞袞諸公,隨扈行在;慶王跟李爵相局處危城,跟洋人苦心周旋;張中堂跟劉忠誠合力維持長江上下游,力保東南;不才在山東,一方面力防拳匪,一面支應京畿。當此時也,夷情不測,時機瞬息萬變,但求有人有錢可用,那裡還顧得到先報部,就想報部,亦不知部在那裡?如今要說清理舊案,不如先請攝政王宣旨,拿當時的督撫,統統解職聽勘!」

  「這也怪了!」載澤沉下臉來說:「袁慰庭,你何必如此氣急敗壞?莫非你在北洋用了多少錢,朝廷問都問不得一聲?」「是的,最好不問!」袁世凱冷冷地答說:「北洋的錢,澤公也用了的!」

  一句話將載澤堵得臉上青一陣、白一陣。載澤出洋考察,往來經過天津,袁世凱都送了豐厚的程儀,逢年過節的孝敬,亦都論千上萬計。「拿人家的手軟,吃人家的口軟」,載澤可也硬不起來了。

  「好了,好了,何必?」世續趕緊出來打圓場:「都是為公事,何須如此,請從長計議!」

  「哼!」載澤冷笑:「這個公事議不下去了!」說罷,起身就走,連奕劻都不理。

  「澤公,澤公!」世續追出去想勸,載澤大步往前,直到內右門口方始停步。

  「你告訴袁慰庭,」他咬牙切齒的說:「有他沒有我!」

  【一〇七】

  載澤卻已下了與袁世凱勢不兩立的決心。一回家便約見載洵、載濤與鐵良,商議怎麼樣才能把袁世凱殺掉。

  知兄莫若弟,載濤首先說道:「這不能指望四哥,他拿不了這麼大的主意!」

  誰能拿這個大主意呢?自然是隆裕太后。於是定計,由載澤福晉進宮去活動。

  隆裕太后姊妹之間的感情很好,加以她也仗著有載澤這個妹夫幫她,才有制服載灃的把握,所以載澤福晉提到先帝不能暢行其志,抱恨以終,全出於袁世凱的不忠時,隆裕太后的舊恨新仇,全被激起!舊恨是戊戌八月的往事,新仇則是鐵良透過小德張進讒,說他本贊成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,垂簾聽政,只為袁世凱怕她一掌了權會殺他,所以極力主張攝政王監國。

  「袁世凱真是門縫裡張眼,把人都瞧扁了!」載澤福晉說道:「莫非太后不垂簾,就不能殺他為大行皇帝報仇了?」

  這一激,更如火上澆油,隆裕太后的怒氣怨氣,益發遏制不住,當時便傳話,召見攝政王。

  「太后預備怎麼說?」

  「叫他軍機擬旨,定袁世凱大逆不道的罪名。」

  「只怕老五不幹。」載澤福晉口中的「老五」,是指載灃。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?」

  載灃的老丈人榮祿,可說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凱以外,另一個最痛恨的人,事實上當時若非榮祿主持,袁世凱也不敢告密,慈禧太后更無法順利收權。如說袁世凱該殺,榮祿至少也該褫奪一切恤典。載灃顧慮及此,則回護袁世凱便是理所必至,勢所必然了。

  「太后不妨把話說在前面,讓老五不必顧忌。」

  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話,載灃已奉召而至。載澤福晉悄然躲在屏風後面窺探,只聽隆裕太后說道:「先帝是你的胞兄,你總記得吧?」

  載灃一聽這話便愣住了,「皇太后何以提到這話?」他說:「載灃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先帝的事。」

  「很好!我也知道你決不會!」隆裕太后接著說:「先帝有仇,你替他報不報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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