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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七


  慈甯宮地方很大,太后又住在偏西,從軍機去走個來回,很費氣力。載灃喘息未定,忽又奉召,頗有疲於奔命之苦。心裡在想:劉廷琛的話不錯!應該住到宮裡來,才可以少受些累。

  因此,當太后發問,所謂「『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,為攝政王居處之所」,應該是在那一處?載灃竟真去尋思了。

  這一來,太后更為惱怒,因為載灃如果沒有住進宮來的意思,一句話就可以回答:那一處也不合適。劉廷琛的主意行不通。不是如此回答,便見得他是真的在考慮,應該住那一處。

  「歷來皇上視事的偏殿,都在養心殿,你打算住養心殿后面的隨安室、三希堂、無倦齋、還是嘉順皇后住過的梅塢?」

  受了一頓申斥的載灃,氣無所出,遷怒到劉廷琛頭上,他記得有個規矩,大喪十五日內不准奏事,命人一查,果有此例,於是以監國攝政王的身分,決定降旨申斥。

  「王爺,」張之洞勸道:「攝政王的禮節,原曾降旨,命內閣各部院會議具奏,臣下應詔陳言,話說得早了點,似乎不宜處分。」

  「怎麼?」載灃脫口問道:「莫非我連申斥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?」

  這樣說法,便是不可理喻了。張之洞默然而退,奕劻便說:「話不過說得早了一點,可沒有說錯,更不能說他不能說,原折應該交下去,併案處理。」

  這一次是載灃不作聲,當然是默認言之有理。於是「達拉密」擬了兩道上諭,一道是:「國家現遭大事,尚未逾十五日,照例不應奏事,乃該大學堂監督劉廷琛,於本日遽行呈遞封奏,殊屬不合,著傳旨申斥。」另一道是:「劉廷琛奏陳監國攝政王禮制事宜,著交內閣各部院衙門併案會議具奏。」

  上諭到了張之洞手裡,想起一件事,決定要跟載灃爭一爭,當時便向世續說道:「伯軒,有個陋習,我想趁此機會革除了它。走,走,一起見攝政王去。」

  「香濤,」世續勸他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!」

  「這不算多事,你一定也贊成。」

  「那是什麼事呢?」

  「傳旨申斥的陋習。」張之洞說:「攝政王怕還不知道,要你跟他解釋。」

  載灃就坐在裡屋。張之洞與世續交談時,他已約略有所聞,所以等他們一進去,先就說道:「傳旨申斥的規矩我知道,是派太監去申斥。」

  「王爺可知道,這是個美差?」

  「美差?」載灃詫異:「莫非還有好處嗎?」

  「是的!有好處。」世續接口說道:「受申斥的人,照例要給奉旨申斥的太監一個紅包,聽說是有規矩的,預先講好了沒事,跑去說一聲:『奉旨申斥!』喝喝茶就走了。倘或不照規矩送,或者送得不夠數,受申斥的主兒,那可就慘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無非張嘴亂罵,什麼難聽的話都有!會罵的能連著罵個把鐘頭不停嘴,真能罵得跪在那兒的人,當場昏厥。」

  「是不是?王爺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!」張之洞說:「劉廷琛身為大學堂總監督,多士表率,師道尊嚴,如今名為傳旨申斥,實則受辱于閹人,何堪再為師表?就不說劉廷琛,其他奉旨申斥的,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,無端受辱,斯文掃地,豈朝廷親賢養士之道。王爺受大行太皇太后付託之重,天下臣民,屬望甚殷,革故鼎新,與民更始,大可從小處著手。似此陋習,請王爺宣示,斷然革除。」

  「怎麼革法?」

  「傳旨申斥,既已見於上諭,便是申斥過了,不必再派太監去胡鬧。」

  載灃考慮了一下,終於點點頭說:「革掉也好!」

  這雖是一件小事,但正反雙方都頗重視。在張之洞以為這是裁抑宦官之始,防微杜漸,自覺無愧於顧命老臣,在太監則以為是載灃的「下馬威」,有意跟深宮作對。尤其是小德張,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。

  「主子瞧瞧,不就管到宮裡來了嗎?如果老佛爺在,他那兒敢!」

  光緒皇后從升格為太后,一切皆以作為她的姑母而為婆婆的慈禧太后為法。本來時異勢遷,她的才具亦遠遜於慈禧,根本不能學,也學不象。不過,載灃較之當年的老恭王,亦猶太后與慈禧之不能相比,所以在短短的期間內,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權威。這因為小德張替她出主意,抓住了載灃一個弱點:他不會用腦筋,稍為麻煩些的事,便想不透徹,他又不會說話,稍為複雜些的事,便說不清楚。因而就格外怕事。抓住他這些弱點,制他很容易,只要把很簡單的一件事繞兩個彎弄得很複雜,然後故意跟他找麻煩,就無有不「豎白旗」的了。

  於是為了革除由太監「當面傳旨」申斥一事,太后又把他找了去問。

  「這是誰的主意?」

  「張之洞的主意,世續也幫著他說。」

  「他們怎麼說來著?」太后緊釘著問。

  張之洞的那篇大道理,載灃已記不太清楚,就能記得清楚,也無法轉述,想了一下答說:「他們說傳旨申斥的太監,罵得太凶了,怕人受不了。」

  「受不了,不會好好當差,別犯錯嗎?」太后又說:「就是要罵,才會改。」

  「是啊!」載灃脫口附和。

  「既然你也知道該罵,怎麼又聽張之洞的話呢?」

  這一問將載灃問得張口結舌,無以為答,而且頗為困惑。當時覺得張之洞理直氣壯,振振有詞,而如今太后的話,似乎亦很有道理,那麼究竟是誰錯了呢?

  「你說個道理我聽,明知道人家的話錯了,何以又聽了進去。」

  「他,他也是軍機大臣嘛!」

  「哼!」太后冷笑著問:「他是軍機大臣,你呢,你不是監國攝政王嗎?」

  載灃又沒有話說了,只問:「太后還有什麼吩咐?」

  「我要跟你說清楚,老佛爺遺命,大事要先問我。你也別忘了,我是皇太后!老佛爺在日,是怎麼個情形,你是親眼得見的,我雖沒有老佛爺那份威望、能耐,可是你也得還我一個皇太后的規矩!宮裡的事,你得問我,太監不守規矩,你告訴我,有些事讓內務府大臣直接跟我回,你很可以省點兒心,多照料照料外頭!」

  載灃不覺得他監國攝政王的權柄,已被侵削,欣然答說:「是,是!就這麼說,就這麼說!」

  ※ ※ ※

  帝后大殮之後,奉安之前,梓宮照例要由大內移到停靈待葬之處,名為「暫安」。

  暫安之處名為「觀德殿」。——出神武門,經北池子過橋,有道與神武門相對的大門,名為北上門,進門就是景山,一名萬歲山,明朝稱為煤山,思宗殉國,即在此處。這座山周圍二裡有餘,共有五峰,形如筆架,山不高,中峰亦不過十一丈餘。山后為形制如太廟的壽皇殿,供奉列代禦容,殿東為永思殿,又東即為觀德殿。

  觀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宮,而乾清宮西暖閣與甯壽宮皇極殿,兩處停靈,應該那座梓宮奉移觀德殿?

  此事不大亦不小,意見不一,有人以為母在子先,理當慈禧太后先移觀德殿;有人則以為乾清宮為天子正寢,不宜久停梓宮。論道理,似乎後者為是,所以附議的人比較多。

  但太后卻主張惶極殿的梓宮,先移觀德殿,她的理由是,定東陵早已修築完好,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。這個說法,初聽不錯,細想不然,因為東陵、西陵亦皆有停靈的暫安殿,宮在觀德殿過了百日,即須移到陵上,與何時入土,並無關係。

  只是太后堅持,載灃無法以言詞挽回,而軍機又不能請見太后,待載灃細說理由,似乎只有遵「慈命」辦理了。

  就在上諭將頒的前一天,李蓮英到慈甯宮求見太后。從兩宮自西安回鑾以後,他的聲光便漸不如前,如今冰山已倒,勢力不但不敵崔玉貴,而且連小德張都比不上。可是太后卻仍不敢對他輕視,立即傳見。

  等行了禮,太后吩咐小德張:「給諳達一張小凳子!」

  這「優禮老臣」的手法,她是跟慈禧太后學的。果然,李蓮英頗為感動,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日一樣,稱之為「諸達」,使他覺得她跟先帝畢竟還有夫婦之情。對她的反感,因而減少了很多。

  「日子真快,轉眼二十七天就快滿了!」太后眼圈紅紅地:「這二十來天,我也不知道如何過來的!」

  「請主子別傷心,千萬保重!萬歲爺太小,全靠主子操勞保護。」李蓮英緊接著說:「奴才今天來見主子,有件事求主子!」說著,從小凳子上起身複又跪下。

  「起來,起來!還是坐著說好了。」

  李蓮英起是起來,卻垂手站著回奏:「奴才聽說要拿老佛爺的靈柩,移到景山。不知道可有這話?」

  太后在想,提到此事,他下跪相求,不知道求的什麼?且把話說活動些,因而答道:「還沒有定規。」

  「若是還沒有定規,奴才求主子,仍舊讓老佛爺暫安在甯壽宮。」李蓮英的聲音在嘶啞中有些哽咽:「奴才伺候老佛爺三十二年,等伺候到陵上,奴才得求主子開恩,放奴才回去。這也沒有多少日子了!求主子讓奴才能在老佛爺跟前多盡點兒心。如果一移到景山,那裡地方小,除了奴才,老佛爺平時使喚慣了的人,沒法兒都跟了去,再說,老佛爺要什麼沒有什麼!只怕主子心也不安。」

  太后聽說,李蓮英在皇極殿照料幾筵,除了喪儀上的規矩以外,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樣,每天寅卯之間,進一碗燕窩粥,然後喚宮女打洗臉水,開梳頭匣子,還進首飾箱,仿佛慈禧太后自己會挑,這天插什麼簪子,戴什麼戒指。至於早膳、晚膳,一樣是揀慈禧太后生前喜愛的肴饌上供,供完了還喊一聲:「老佛爺繞彎兒去囉!」這時走廊上若是有人,就得趕緊避開,跟慈禧太后生前,每天膳後一面剔牙,一面散步消食的規矩無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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