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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八


  先還以為傳話的人過甚其詞,如今聽李蓮英的話,才知道他真是當「老佛爺」還住在甯壽宮。這不跟發了神經一樣?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對他寵信數十年,亦無怪乎他會如此。

  一時感動,也是一時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拒絕,太后只能點點頭說:「好吧!就讓皇上的靈柩,先移觀德殿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接著問:「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話,馬上傳給五爺?」

  「五爺」是指載灃,太后答說:「對了!你傳話給五爺好了。」

  等李蓮英一退出去,小德張埋怨太后:「主子怎麼就聽他胡說?他那裡是什麼孝順老佛爺?是霸佔著甯壽宮不肯讓出來,不知道安著什麼心?奴才看,這件事要糟!」

  「如今可也沒法子了。」太后又說:「不過,我想他也不敢胡來!你多派人稽查就是。」

  「奴才當然要多派人稽查。」

  從這天起,小德張以太后的名義,通知內務府,入夜格外多派護軍巡查,不但大行太皇太后的梓宮,要嚴密保護,冷僻之處,更應留心,以防意外。

  這情形傳到李蓮英耳中,他冷笑著說:「小德張想把老佛爺的靈柩請走,他好來掘藏?我偏不叫他遂心。外頭傳說,老佛爺的私房有三千萬銀子,一半埋在長春宮,一半埋在甯壽宮,這話真假我不說,讓他去猜,讓他去想,想得晚上睡不著覺,白天吃不下飯,自己把自己一條小命折騰完了,我才稱心!」

  ※ ※ ※

  十一月初九,極冷的天氣,但王公大臣、文武百官,有資格著貂皮褂或穿其他「大毛」的,也仍然是一襲青布老羊皮袍,貂帽當然也不能戴,因為大喪還在二十七日之內。

  登極的吉時是「午初初刻」,也就是午前十一點一刻。到了十點鐘一過,群臣絡繹而至,方在排班之際,宮內的儀式已經開始了。

  王嬤嬤已經哄了好半天了:「今兒是老爺子大喜的日子,可不興哭噢!」小皇帝總算聽話,乖乖地讓王嬤嬤替他在青布絲棉袍上,罩上一件白布衫,然後抱到慈甯宮來,交了給攝政王。

  照理部斟酌成例擬訂的登極儀式,由攝政無抱著皇帝,先到兩天前奉移到觀德殿的大行皇帝梓宮之前,行三跪九叩的大禮,祗告受命。當然,所謂三跪九叩,只是做個樣子而已。

  接下來便是朝太后。先在便殿中換禮服,特製小朝服,上衣下裳,前後左右,用金絲繡得有二十七條龍,外加日月星辰,黼黻藻火,五色雲頭,八寶立水。穿在身上,既不平整,更不服帖,難受極了。

  更受不了的是那頂小朝冠,頂戴共有三層,每層一座金龍托子,上承一粒東珠。小皇帝戴在頭上,沉重的頭都抬不起來,而且黑狐的帽檐,其暖異常,更戴不住,雙手亂抓,非取下來不可。攝政王怕他不遂所願,會哭會鬧,只好替他拿下來,不過作了聲明:「回頭行禮時,還得戴上。」

  到了慈甯宮,由於有王嬤嬤的照應,倒是蠻象個樣子地行完了禮。太后、攝政王、王嬤嬤都松了口氣。

  這就要到外廷去受賀了。仍然是由攝政王抱著,坐轎子出了乾清門,先到中和殿,由攝政王扶著,坐上寶座,受以恭王溥偉為首的領侍衛內大臣等人的朝賀。皇族中誰跟皇帝親近,或者皇帝願意親近誰,便在此時,可見端倪。

  這一陣折騰,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煩了。緊跟著轉往太和殿,正式舉行登極大典。

  名為大典,實在簡單得很。因為凡是登極,皆在大喪熱孝之中,所以丹陛大樂雖設而不奏,百官賀表雖具而不讀,只是皇帝升殿受禮而已。

  據說大內在明成祖營建之始,規制務極尊崇,以整個京城地勢而論,太和殿是最高的,而太和殿中,又以寶座為最高,由此平視,一直可以望到前門以外。

  小皇帝當然沒有那麼好的眼力。攝政王將他抱上寶座,自己單腿跪地,在右側用雙手將他扶住。那頂要命的朝冠,壓的小皇帝又重又熱,望到丹陛下,品級山前黑壓壓一片人頭,看得頭昏眼花,猛不防淨鞭一抽,將他嚇得哆嗦,哭聲可再也止不住了。

  「我不要,我不要!」小皇帝在寶座上大哭大鬧,「我不愛這兒,我不愛這兒!」

  朝儀整肅,連聲咳嗽的聲音都聽不見,所以越覺得小皇帝的哭聲喊聲,氣勢驚人。攝政王急得滿頭大汗,唯有盡力安撫!

  「別哭,別哭!一會兒就完,一會兒就完!」

  他的聲音也很大,殿外雖聽不見,殿內執事的王公大臣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。心裡都在說:剛當皇帝,怎麼「一會兒就完」,大是不祥之兆!

  除了登極大典之外,緊接著還有很重要的三項儀禮,第一項是為大行皇帝上尊諡,「同天崇大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睿智端儉寬勤景皇帝」,廟號「德宗」。陵寢擇地在西陵金龍峪,定名「崇陵」。

  第二項是為慈禧太后加尊諡,如張之洞所主張的,首用「孝欽」,末四字是「配天興聖」。為了這個「配」字,儼然與文宗敵禮,地位已在文宗元後孝德、繼後孝貞以上,頗有人不以為然,但只是私下竊議,沒有人敢公然抗言。

  第三項是為兼祧母后上徽號,稱為「隆裕皇太后」。此外穆宗與德宗的妃嬪,亦都晉封,穆宗瑜貴妃被尊封為「皇考瑜皇貴妃」;珣貴妃被尊封為「皇考珣皇貴妃」;瑨妃被尊封為「皇孝瑨貴妃」;德宗的瑾妃,自然亦被尊封為「皇考瑾貴妃」。

  ※ ※ ※

  載灃的嚴重失態,成了京裡最流行的話,許多人相信,這是清祚不永的預兆,因而助長了各種流言,而為人談得最多的是袁世凱。

  幾乎是在頒哀詔的同時,京中便盛傳攝政王為兄報仇,已將袁世凱秘密處死,因此,由奕劻設計,利用攝政王會晤各國駐華公使的機會,讓袁世凱陪同出席,藉以闢謠。但是效用不大,處死之說,固以不攻自破,卻另有一種說法:袁世凱如能得保首領,便算上上大吉,革職查辦是遲早間事。

 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。皇帝駕崩,保皇黨首先發難,康有為、梁啟超師弟,通電海內外說兩宮禍變,袁世凱為罪魁禍首,請朝廷即誅賊臣,以伸公憤。並指光緒之崩,出於袁世凱的毒手。康有為又跟人說:汪人燮在倫敦曾親口告訴他,袁世凱曾以三萬銀子運動力鈞,在為皇帝請脈時,伺機下毒,力鈞大駭,多方設法辭差出京躲禍。

  這種駭人聽聞的攻擊與傳說,在朝廷並未引起反感,因為說皇帝被毒死這句話,根本就是忌諱。而保皇黨所倚恃為倒袁主將的肅王善耆,深知內幕,不以為皇帝之崩,袁世凱應該負責,因而遲遲未有行動。

  其實,善耆的勢力並不足以倒袁,他必須聯絡載澤,而載澤的主要目標是倒慶。乘機而起的是盛宣懷,他早就在走載澤的路子了,不過志在郵傳部尚書,所以要倒的是陳璧,而陳璧倚鐵路總局長梁土詒如左右手,此人為盛宣懷的第一號死對頭,是故倒陳又必須倒梁。

  由於情勢複雜,若說謀定後動,便不是三、五天的事。因此,袁世凱一時不會動搖,暗中盤算,只要唐紹儀訪美有成,足為奧援。

  原來一度因為美國排華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,複趨和好,而且美國決定退還一部分庚子賠款,充作中國派遣留美學生的經費。朝廷為報答美國的好意,將於六月間派奉天巡撫唐紹儀為專使,並加尚書銜,訪美致謝。這是表面文章,實際上袁世凱已奏准慈禧太后,決定在外交上親美,希望能夠借到巨額美款,收回東三省的鐵路,同時締結中美德三國同盟。唐紹儀赴美,即銜有此兩大使命,此外並兼充考察財政大臣,分赴各國相機談判免厘金、加關稅的條約。

  照袁世凱的想法,唐紹儀赴美談判的兩大任務,如有成功的希望,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,將來總理大臣一席,非我莫屬。事實上也確是如此,從設立總理衙門,辦洋務以來,人與外交便是離不開的,既然袁世凱主張親美外交,則只要美國一日親華,袁世凱即一日不會失權。否則,朝廷就會視如親美外交的破裂,萬萬不肯出此。

  可惜,唐紹儀動身得晚了,等他九月十七日到達東京時,日本的特使高平早著先鞭,已在華盛頓與美國國務卿開始談判在華利益。及至唐紹儀由東京坐郵船到美國西海岸途中,接到兩宮先後駕崩的消息,從輪船上一上岸,有個北京來的電報在等他:唐紹儀應改名為唐紹怡,因為儀字犯了新帝之諱。

  雖在旅美途中亦須遵禮成服。服制中有一項嚴格的規定,百日內不得剃髮,連帶亦就不能剃須,所以唐紹怡上岸時,已是於思滿面。及至換乘橫貫美國大陸的火車,抵達華盛頓,來迎接的美國禮賓官員,大為駭異,中國派來的外交官,首如飛蓬,青布舊袍,何以如此狼狽?唐紹怡攬鏡自顧,亦覺得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倒楣相!

  果然倒楣,就在他到達的那天,日本與美國換文,聲明維持中國獨立,保全中國領土,機會均等,維持現狀。最後這兩點,否定了美國借款給中國,收回東三省鐵路的可能性,同時因為中國政局起了變化,美國亦不願作任何進一步的談判。不過唐紹怡還見到了美國總統,袁世凱認為希望未絕,猶有可為。

  在唐紹怡,也覺得萬里迢迢,空手而歸,未免難以為情,所以很想臨時抓個題目,達成協議,多少亦算是一種成就。於是有人建議,中美既然有進一步修好之議,則兩國使節的地位,不防提高,將公使升格為大使。唐紹怡頗以為然,向美國政府私下試探,所得到的反應很好,唐紹怡便即密電外務部,請示其事。

  這時辦理大喪已告一段落,朝局正在醞釀變動之中,載灃周圍已出現了一個「智囊團」,以載澤為首,載灃的幼弟載濤亦頗喜進言,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會,信口縱談,慢慢談出了結果,決定要辦兩件大事。

  一件是載澤所主張,全國的財權,統歸中樞掌握,換句話說,就是歸度支部全權調度。這件事從甲午以後,就在進行,但各省督撫,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,所以成效不彰。載澤認為當初阻力叢生,是因為有李鴻章、張之洞、劉坤一這班勢力根深蒂固,連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詞色的重臣在,如今督撫的資格,遠不如前,而且新帝登極,應行新政,名正言順,不會有人敢出頭反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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