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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六


  下面還有三個字,張之洞就不念了,眼向上望,口中念念有詞,顯然的,他是在推敲這個「欽」字。

  「先拿不用的去掉」孫家鼐說「我也覺得『獻』字不好!

 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諡法、廟號,務須避忌。」

  「宋欽宗不算末代之君吧?」張之洞脫口便問。

  「不算!」世續答說:「欽宗有弟接位,而且還有南宋。怎麼能說是末代之君?」

  「說得是!」張之洞招招手,「勞駕,那位拿會典我看看!」

  這部會典的字極小,張之洞拿掛在衣襟上的放大鏡照著,好不容易才找到「欽」字的說明,一面看,一面點頭,是很滿意的神情。

  「我看不用十中選三了,十中選用,唯欽字為不可易!」他提高了聲音說:「各位請看:『威儀悉備曰欽;夙夜祗畏曰欽;敬慎萬幾曰欽。』垂簾聽政,雖後而帝,自是『威儀悉備』,而夙夜祗畏;敬慎萬幾』,正見得大行太皇太后,亦知垂簾非祖制,迫於情勢,不得已而為之,故而戒慎恐懼如此!」張之洞越講越得意,拍手頓足地笑著說「妙啊!這個欽字,天造地設,仿佛早就為慈聖預備好了!」

  一時眼淚鼻涕,無法自禁,沾得白中帶黃的鬍子上,亮晶晶發光,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已成灰色手絹擦眼擦鼻子,搞得一塌糊塗,惹得下坐諸人,都忍不住想笑。

  於是吳士鑒開玩笑似的附和:「中堂,還有妙的嘍!」他用一口杭州話說:「後諡中也有欽字:『威儀悉備曰欽,神明儼翼曰欽!』神明儼翼,豈非形容入妙?」

  「是啊!」張之洞一點不覺得他有開玩笑的意味,很鄭重地問孫家鼐:「欽字如何?萬不可易吧!」

  他已說了萬不可易,孫家鼐還能說什麼?點點頭不答。

  「好是好!可惜,犯重了!」鹿傳霖說:「徽號中有個欽字了。」

  「這倒不要緊!」這一次世續的腦筋比鹿傳霖來得清楚:「孝聖憲皇后的尊諡中,不有兩個『聖』字嗎?」

  「這一說,更無疑義。」張之洞說:咱們再擬最後四個字!」

  最後四字,實際上只擬兩字,因為天、聖二字是現成的。大致「天」字指先帝,「聖」字指當今皇帝,所以太后的尊諡,用此四字,必得在「相夫教子」這句話中去揣摩,可以不受《鴻稱通用》的限制。

  「這四個字雖是照例文章,其實大有講究。」張之洞又發議論了:「『天』上一字,要切太后的身分;『聖』上一字,要能表明跟今上的關係。譬如孝靜成皇后,用『弼天撫聖』四字,就是一個好例子。」

  原來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,初封全嬪,逐步晉封,成為繼後,至道光二十年,以三十三歲的盛年,忽然暴崩,傳說是婆媳不和,皇后之死,出於自盡。其時文宗年方十歲,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靜貴妃所撫養,晉為皇貴妃,卻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樣,正位中宮,據說亦因宣宗痛孝全死於非命,所以不再立後。

  道光三十年正月,宣宗崩逝,遺旨封皇六子為恭親王。文宗即位,尊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,居壽康宮。皇貴太妃大為失望,因為她本來可望繼位為皇后,只以宣宗對孝全皇后有那麼一般隱痛,以致受屈。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礙已不存在,而文宗又該報答撫養之恩,尊之為皇太后,情理允當,而於禮亦無不合,而居然如此,豈不令人寒心。

  據說文宗與比他小一歲的恭王,原有心病,不肯尊養母為太后,多少有些意氣在內。這樣到了咸豐五年,皇貴太妃身染沉屙,一天,文宗去探病,迎面遇見恭王自內而出,便問病勢如何?恭王跪奏,且泣且言,道是病已不救,看樣子是要等有了封號,才會咽氣。

  已經貴為皇貴太妃,再有封號,當然是尊為皇太后。文宗一時還沒有工夫考慮,只「哦,哦」地應聲,示意聽到了。而恭王卻起了誤會,將未置可否的表示,錯誤為已經允許,他這時是「首揆」,一回到軍機處,便傳旨預備尊封的禮節。

  及至禮部具奏,文宗大為惱怒,不過他亦很理智,知道決不能拒絕,否則在病中的皇貴太妃,受此刺激,立刻就會斷氣。因而准奏,尊養母為「康慈皇太后」,這是七月初一的事,隔了八天,康慈皇太后駕崩。

  這下,文宗沒有顧忌了。他自己雖仍照儀禮,持服百日,但禮部所奏康慈皇太后喪儀,則大加刪減。最重要的是兩點:

  一是不祔廟;二是不系宣宗諡。

  不祔廟是神主不入太廟。太廟是極嚴肅的禁地,有無這位太后的神主,誰也看不到,但不系帝諡,則天下共知,這位太后不是「正牌」。宣宗尊諡末一字為「成」,所以皇太后應稱「成皇后」。康慈太后的尊諡為「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」,並無成字。這在明朝有此規矩,皇帝的生母為妃嬪,如果及身而見親子即位,則母以子貴,自然被尊為皇太后,倘或死在親子即位以前,則追尊為後,但不系帝諡,以別嫡庶。文宗的用意在此,卻不肯擔承薄情的名聲,凡此減損喪儀,都托詞是太后的遺命。

  兄弟猜嫌的跡象,不止於此,十一天以後,文宗以「辦理皇太后喪議疏略」為由,命恭王退出軍機,回上書房讀書。本來親如一母所生,至此,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樣看待了。

  及至辛酉政變成功,穆宗即位不久,為了報答恭王的功勞,孝靜太后才得祔廟系帝諡,稱為「孝靜成皇后」。

  「孝靜的尊諡,那時加了一個『成』字以外,還改了一個字。」張之洞說:「原來是『弼天輔聖』輔者輔助,有保母之意,有人跟恭王獻議,要改為安撫的撫。這樣一來,孝靜的身分,就大不相同了!文宗亦確為孝靜所撫養,不悖事實,這個字實在改得好!由此可見,議諡的學問大得很,你們好好推敲吧!」

  交代完了,與孫家鼐相偕離座,接著,世續、鹿傳霖與陸潤庠等人,亦一個接一個地走了。議諡是內閣的公事,但禮部尚書總司其成,所以溥良接替張之洞主持其事,聚訟紛紜,只擬定了兩個字「興聖」。實際還只是一個「興」字,「天」字上面那個字,尚無著落。

  ※ ※ ※

  好在上尊諡為時尚早,盡不妨從容商議。而有兩件事,卻必得早早定奪,一是登極之期,二是攝政王的禮節。

  登極要選吉期,欽天監具奏:「十一月初九日辛卯,午初初刻舉行登極頒詔巨典,上上大吉。」由禮部照例預備,並無困難,難的是攝政王的禮節。

  清朝有過攝政王。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,時隔兩百餘年,猶有諱言之勢。因為順治初年關於攝政王多爾袞跋扈不臣的傳說甚多,甚至還牽涉到孝莊太后。「太后下嫁」雖已證明並無其事。但盛年的孝莊太后,「春花秋月,悄然不怡」卻未盡子虛,多爾袞常到「皇宮內院」,更見之於煌煌上諭,說起來總是醜聞,不提為妙。

  就因為有多爾袞前車之鑒,所以議攝政王的禮節,有兩個難題,一個是載灃的身分,究竟是無形中的太上皇,還是皇帝的化身?

  在順治初年,皇帝稱攝政王為「皇父」,上諭之外,另有「攝政王諭」,都是無形中太上皇的身分。而且多爾袞與世祖是叔侄,載灃與「今上」卻是嫡親的父子,倘或制禮不周,載灃比多爾袞更容易成為太上皇。

  因此,大學堂監督劉廷琛一馬當先,第一個上條陳,開宗明義就說,監國攝政王的禮節「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國政,自足以別嫌疑、定猶豫」。後面又解釋「代朕主持國政」一語,「是監國攝政王所辦之事,即皇上之事,所發之言,即皇上之言。應請自綸音外,監國攝政王別無命令逮下,內外臣工自章奏外,不得另有啟請。」

  這個說法,變成攝政王就是皇帝,二合為一,看起來權柄極大,但比皇帝是皇帝、攝政王是攝政王,一分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。因為皇帝上有太后,下有軍機大臣,並不能任性妄為,臣下亦不得別開亂政之路。所以劉廷琛的這個看法,很快地為大家所接受了。

  可是,另一看法,卻頗有疑問。他說:「順治初攝政王以信符奏請不便,收藏邸第,其時辦事,蓋多在府中。今按:國事朝旨,豈可於私邸行之?惟一日萬幾,監國攝政王代皇上裁定,若每日入值,不惟力不給、勢不便,且體制不肅,非所以尊朝廷,機要不秘,亦恐或滋流弊。皇上沖齡典學,尤賴隨時護視,以端聖蒙。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,為監國攝政王居處之所,俟皇上親政時,仍出居邸第。臣嘗恭考高宗純皇帝御批通鑒,論旁支承大統者,可迎本生父母奉養宮禁,是天子本生父母,權住宮禁,高宗不以為嫌。祖訓煌煌,正可為今日議禮之據。監國攝政王奉遺命代皇上行政,尤無所謂嫌也。」

  他的條陳共是四條,前三條都說得很好,最後這一條卻壞了。太后得知其事,很不高興,將載灃找了去問道:「有人主張讓你們夫婦搬進宮來住。有這話沒有?」

  「有的。」載灃答說:「是大學堂的監督劉廷琛,他說,是高宗這麼說過的。」

  「拿他的原摺子來我看!」

  載灃答應著退了下來,立刻將原摺子送到慈甯宮,太后尚無表示,小德張在旁邊指手畫腳地說「那好!醇王福晉一搬進來,那就跟老佛爺一樣了!本來嘛,『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』,醇王抓權,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晉捧得跟鳳凰似的了!」

  太后一聽,勃然色變。她本來只是在考慮叔嫂之嫌,如今小德張一提醒,再不必考慮,立刻又傳懿旨:「召攝政王面請大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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